作者: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罗干
影片《燃烧》仿佛是在烧一壶开水,不断升温的情绪和积蓄的情感力量,终于在最后一刻沸腾。
《燃烧》剧照
2018年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以贾樟柯、是枝裕和、李沧东、阿斯哈·法哈蒂、努里·比格·锡兰为代表的亚洲电影导演迎来了集体爆发,亚洲电影作品在戛纳大放异彩、口碑爆棚。其中,韩国大师级导演李沧东暌违八年的电影新作《燃烧》,获得了20多年来戛纳场刊最高评分。尽管未能斩获奖项略有遗憾,但超强的口碑效应让《燃烧》成为了无冕之王。李沧东在《燃烧》中保持了他独特的诗意审美与现实气质,通过弱化叙事和大量隐喻、留白,用克制的影像风格塑造了三个隐忍的年轻人,通过描写他们走向悲剧结局的过程,进而探寻生命的意义。
一、叙事的弱化与诗意的营造
《燃烧》改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文学素养颇高的李沧东导演在扩充原著的基础上,弱化了电影的叙事。《燃烧》讲述了身份普通、生活困顿的钟秀因其暗恋对象惠美的失踪,而向惠美的男友进行报复的故事。影片的叙事逻辑并不复杂,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简单。为了使人物的身份背景更加充实,导演通过“法庭审判”“母子相见”“面馆吃饭”“农场对谈”几场戏,分别交代了三位主角各自的家庭、成长与兴趣。导演蜻蜓点水似地展现了阶级分化、青年失业等现实社会议题,但这些段落的意义不是叙事层面功能化的图像符号,而是为了凸显三位主角在电影空间中的格格不入与无处藏身的孤寂。影片没有追求一种悬疑、悲剧的氛围,而是试图营造一种特殊的氛围和意蕴,在更高层面的艺术和哲学中传递关于生命的一些理念。
影片通过流畅、诗意、风格化的视听语言探寻三位主角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从而表现他们不断累积的复杂情绪和逐渐蜕变的人性欲望。李沧东擅于利用空间环境与人的结合营造电影的诗意氛围。光是李沧东电影中的一个重要意象:《绿洲》中男主角越狱为重度脑瘫女友砍去窗前的树枝,让光能够照亮屋内挂毯上的绿洲;《密阳》中心如死灰的女主角刻意要在太阳下引诱牧师,试图拷问上帝是否存在。《燃烧》中,钟秀第一次来到惠美房间,两颗孤寂的心灵互相慰藉,阳光难得反射在了惠美朝北的房间墙上,两个失意的年轻人第一次有了被关怀的温暖和希望。此后,钟秀多次独自在惠美房间中,阳光再也没有照射进来,光见证了他们情感的萌发。女主角惠美在落日余晖中半裸跳舞,是影片呈现诗意的高峰段落,夕阳西下,天空染成了半红半蓝,环境声止,背景爵士乐美妙而忧郁。孤独少女的剪影像飞鸟般灵动起舞,凌风中太极旗飘扬,身体线条在凄冷空间中形成了温度与活力的对比,爵士乐停,环境声起,少女呼吸微促,在啜泣声中出画。这一段落是惠美在醉酒中的非正常状态,但却是人物压抑、苦闷情绪的喷薄,是人物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在写实的空间与写意的表演中对撞出浓浓的诗意气质。
当然,类似这种高级别审美的超现实电影段落,也曾在中国电影中出现过。在姜文导演的《太阳照常升起》中,伴随着激昂、雄浑的交响乐,“疯妈”在树上朝着远方肆意呼唤;贾樟柯导演《山河故人》影片最后,女主角沈涛在大雪纷飞中,随着年轻时最爱的歌曲起舞,她陪伴每个亲人走过一段路,自己孤独老去;冯小刚导演《芳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何小萍,被青春芳华的一段舞蹈唤醒了记忆,在月光下的独舞中找回了自我。古人在《毛诗序》中论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见音乐和舞蹈这类相对抽象的艺术形式,在东方美学传统的重要性,而上述影片的诗意表达与中国古人的艺术理念不谋而合。
二、隐喻虚实相生和存在生命哲学
《燃烧》丰富、充实的隐喻和象征,是李沧东导演的以往作品所不及。“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隐喻模糊化了影片中事件与人物的虚与实、真与假、想象与现实的界限,在有限的电影时空中创造出“文已尽而意有余,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独特意境。电影中的人物性格、叙事线索,并没有直截了当“明示”,而是抽丝剥茧般的大量并不晦涩难懂的隐喻意象进行“暗示”。
钟秀最推崇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是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导演在影片中也为男主角设置了意识流的情节,梦中燃烧的大棚、幻想中与惠美相处;惠美因欠下大笔债务而被家人排斥,她迷恋哑剧表演,剥开手中并不存在的橘子,凭借精神的想象超越现实;她渴望用“小饥饿”和“大饥饿”解决问题,“小饥饿”是生存物质欲望,“大饥饿”则象征心灵与情感空虚;那口不存在的枯井是她身体与精神在现实深渊中渴望得到救赎的请求;那只不存在的名叫Boil(沸腾、煮沸)的猫,则是她积压抑郁、愤怒与痛苦的化身和悲剧结局的预言,而影片最后猫的出现是作为揭示惠美死亡的物象提示。
《燃烧》的三位主角在各自追寻生存意义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探寻生命的意义这一存在主义哲学命题正是《燃烧》最重要的核心。导演通过三位主角的宿命不断地触及、寻找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爱情给钟秀晦暗的生命带来了新的意义,失去惠美的时间中,钟秀只能用自慰证明自己的存在。惠美渴望得到物质与情感精神世界的双重滋养,却注定一无所有。本在钟鼓馔玉的世界里却成为一个精神麻木的恶魔,通过毁灭来暂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三位主角在不同的孤独境遇中最终走向共同的“失爱”结局。而生命存在的意义,好似惠美手中那颗“橘子”,剥开层层迷雾,个中滋味的或酸或甜,都是一场空罢了。
影片《燃烧》仿佛是在烧一壶开水,不断升温的情绪和积蓄的情感力量,终于在最后一刻沸腾。李沧东导演八年磨一剑的创作匠心,以极具个人风格的电影诗意影像和哲思主题,成就了又一部韩国电影的艺术精品。(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