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宗 城
在喧嚣的时代氛围里,《一代宗师》如同一个抱持己见的古代士大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虽不是最热烈的那个,但喧哗过后,它沉静的力量将浮出水面。
“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直。”
朋友推荐给我一本书——《咏春六十年》,是叶问弟子梁绍鸿对往事的回忆,包括拜师叶问、学习咏春、传艺海外、参与《一代宗师》的拍摄等。我是《一代宗师》的欣赏者,这部片子上映之初评价分裂,有激赏者,也有批评声,就连一向偏爱王家卫的豆瓣,也只给了七分的分数——要知道,王家卫过去的片子,在豆瓣多是八分打头,七分对其来说,似乎只能算“及格”。但几年下来,《一代宗师》的评价水涨船高,已然有成为经典的态势。所以,当读到《咏春六十年》这本书时,我最感兴趣的便是关于《一代宗师》的部分——想知道这样一部电影是怎么酝酿的。
关于《一代宗师》,媒体上有它的纪录片,梁朝伟、章子怡、张震等人也纷纷回忆过:为了拍这个故事,王家卫要求演员去练拳,张震去练八极拳,练了三年,拿到一个比赛的冠军,结果成片被删到只剩三场戏。梁朝伟练咏春,丝毫没有明星架子。梁绍鸿回忆道:“伟仔上手特别快,又能吃苦,一点不像其他身价千万的大明星。”王家卫对演员的苛刻是出了名的,而他也严于律己。为了拍出心目中的《一代宗师》,王家卫花了几年来搜集资料、探访武林,他随身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叶问平常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布料,长衫纽扣的样式、各种拳法的特点等,都记录其中。按梁绍鸿的话,王家卫“对真实性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哪怕是金楼一场戏的墙上雕刻,为了还原历史感,也要花一两年时间全部贴上金箔。“家具、吊灯,桌上摆设的餐具、银器等,无一不是经过专业历史考究,严格遵照那个年代的风格设计而成的,其中很多摆设更是真正的古董,价格不菲。”
图为《一代宗师》拍摄工作照
王家卫的影片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他是感觉派,一边拍,一边捕捉最精准的感觉。虽然有剧本,但常常因为拍摄的变化而大改。拍《阿飞正传》时,他被旭仔(张国荣饰)跳舞的戏惊艳到,就临时给旭仔加了戏,把一个配角改成了主角;拍《重庆森林》时,本来想拍的是喜剧,结果拍出一堆素材,剪辑成了有点悲的版本;拍《春光乍泄》时,也和一开始大相径庭,原定女主角的戏被删到没有痕迹,那个女演员就是关淑怡;到了《一代宗师》,王家卫也在找感觉,他在片场里说:“我们要看那些好看的东西,不好看的东西我们索性不看。”王家卫看中意境,梁朝伟和章子怡本来拍了很多激烈的武打戏,但都因为不合意境,被他砍了。因为“他们的交流应该全在他们的意念里头,分寸之间就心领神会”。
有影迷指出,《一代宗师》和王家卫过去的片子有所不同,在风格上更加“文人”,境界上也开阔许多,不再拘泥于市民世界,尝试思考家国的问题。这是因为《一代宗师》不只是王家卫个人的创作,邹静之、徐皓峰、张大春都参与了剧本创作。的风格是王家卫的,台词是徐皓峰杂糅邹静之的,对江湖、天下的理解则是几个人合力的。《咏春六十年》提及这部戏的创作经过,讲道:“徐皓峰写《一代宗师》风格过于偏北方,剧本初稿中,叶问有点不像叶问。”于是他们就重改了剧本。
经过反复打磨,最终的剧本含蓄沉静,张力十足,每一段话都有可以咂摸的地方。比如“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从武学上来说,“叶底藏花”可以破解老猿挂印的招式;从感情上来说,宫二只对叶问用过一次,之后叶问去请赐教,宫二都没有允诺,正如全片宫二只对叶问露过一次真心一样,不会再有第二次。至于“梦里踏雪几回”,完整版应是“梦里踏雪寻梅几回”,所谓“寻梅”,便是对宫二的追忆——宫二原名宫若梅,梅花亦能代表她的气质。几回呼应一度,说明“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图为《一代宗师》剧照,章子怡饰演宫二
1951年元旦,由于中英之间发生矛盾,两国宣布封锁香港边境,进香港的内地人一度无法回归。因此,叶问不得不久留香港,无法回到佛山,也不能看见他的妻子,所以他感慨自己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但“世界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眼前路,有时就是身后身。过去的忘不掉,熔炼在自己的记忆里,就如同宫二(宫若梅)虽然不在,但对她的思念,却始终藏在叶问心里。于是“叶底藏花一度”,这是现实。而“梦里踏雪几回”,是梦境,也是理想。踏雪纷纷,路途艰难,寻的不只是梅,还有中国武侠文化的古典精神,有一份大同的情怀。
因为要求严苛,不乏其人指责王家卫的不近人情,但也因如此,他呈现出张曼玉、梁朝伟等许多演员最美妙的一面,也让他的片子极具风格,保持了一种很有辨识度的姿态和精确的感觉呈现。他这种对人对事的严苛,既是艺术工作者的“审美洁癖”,也暗含着工匠精神。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对自己的作品负责。这简单一句话,如今能做到的人却很少。当潮流追捧热钱,投机致富的念头充斥从业者,对作品负责反而成为空话。在喧嚣的时代氛围里,《一代宗师》如同一个抱持己见的古代士大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虽不是最热烈的那个,但喧哗过后,它沉静的力量将浮出水面。(宗 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