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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萌
出生于春天的海子,也选择在春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并在诗歌里于春天不断复活。所谓“不断复活”,既有海子自我宣言式地在最后一首诗里喊出“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也有万千诗歌爱好者们每逢春和景明便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传唱。于是,作为形而上的精神符号与具象的诗人代表的海子,与春天达成了紧密的联系,成为我们心中温暖与诗意的化身。
被选入中学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能是被最广泛受众所熟知的当代诗歌文本之一。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新时期诗歌创作面临日渐衰落的文学转型。而此诗在官方语境下的经典化,使海子越出了诗人逐渐边缘化的困境。在诗歌受众群体日趋狭窄的情形下,海子作为为数不多的仍能在大地诗意栖居的全民偶像,不断从“沉睡中”苏醒。于是,在每年三月的最后几天,在海子的诞辰和祭日前后,民间自发组织的纪念活动络绎不绝。人们写诗、读诗、赛诗,将海子遗产里的春意传颂,一扫寒冬的阴霾。那么,海子真的这么值得我们怀念吗?
当然,答案是肯定的。也许中学生很难在作为课文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读出海子短暂生命中的苦痛,但一定会被诗歌里的真诚打动。“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是海子在春天里最美好的真诚。作为敏感的抒情诗人,他深知自己永远无法达成内心的幸福,或者说他早已将自己的幸福向诗神献祭。于是他不断地强调“从明天起”,明确表达出当下的忧愁和疲倦。海子自绝于幸福的群体之外,甚至自绝于尘世之外,却愿所有的陌生人都“在尘世获得幸福”,独自憧憬着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
这种真诚,令人感动甚至心疼。海子用最后一丝力气掩盖自己的痛苦与不幸,仿佛一位受了致命内伤的武林高手,在格斗的擂台上维护最后的尊严。他不愿将自己面对生活的无力展示,或者说他努力地将其隐藏。这既关乎海子一贯的存在主义哲思,又关乎一个诗人的善意与责任。“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海子尽力把自己仅有的幸福传递下去。即使这种幸福转瞬即逝,他还是愿意传递给别人哪怕一丝美好。他用倔强的善意对待每一个人(包括陌生人)、每一条河、每一座山。
海子热爱这个世界,正如他在《活在珍贵的人间》里写到的:“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来自乡村的海子,心里永远给土地留下一个扎实的位置。“大地 酒馆中酒徒们捧在手心的脆弱星辰/漠视酒馆中打碎的其他器皿/明日又在大地中完整 这才是我打碎一切的真情”(《太阳·土地篇》),他深信并紧紧依赖着土地,仿佛它是治愈一切的温室或良药。
海子不断在书写大地/土地,但明白单纯的留恋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彻底”幸福的人,于是他开始思索、摸索,为自己谋划幸福的出路,并兴奋地向他人分享:“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是海子所理解的尘世幸福,也是他企图寻找并融入的幸福,但他的最终答案还是落脚在了那所“房子”并指向明天。那“房子”不是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广厦”,也不是李白“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危楼”。它不属于现实主义的崇高,也不属于浪漫主义的峻美,它是独属自我的心灵归宿。同时,它又不因仅属个人而显得逼仄或格局窄小,相反,能够容纳广阔的大海和温暖的花海,从而也得以冲击着每个读者的心灵。但它终究是空灵的,与尘世无缘。耽溺于此,将失去土地的黏连,这使海子产生出巨大的撕裂。如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让我们看到了在尘世执着摸索,甚至献祭自己,为别人寻找幸福出路的海子,从而也能读出真诚之外的沉重。这份沉重,总让人感慨海子永远不过二十五岁的事实。
二十五岁的海子对于爱情是敏感的,他祝愿陌生人的重要内容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年轻的诗人解不开的心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于1989年1月13日,彼时的海子已没有了早年《新娘》(1984)里的“小清新”与“小确幸”。《新娘》里的爱情幸福得溢于言表,无需自我张扬。“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这是真正的尘世幸福。从而,告别也成了外出工作、为家人谋生的告别,是有牵挂的尘世告别,即便行在江上,也有“一盏灯”幽幽的照耀。这盏灯就是新娘,她“今夜睡在我的屋子里”。在这种圆融的关系里,海子拥有进入尘世的钥匙。
但这样的幸福,在海子1989年之后的诗歌里就很难看到了,代之以“黎明”“明天”“春天”等指向未来的字眼和《四姐妹》一般鲜明的标题。“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海子深感孤独,开始不断隐藏自己。“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他成了“空气中的一颗麦子”,过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与灰烬”一样宿命般的一生,过着“这是绝望的麦子”的一生。“不要和陌生人一起来”,在此,海子拒绝着陌生人,拒绝着“运货马车”和“鸟群”。但海子终究是善良的诗人,他想起曾给予陌生人的祝福、曾给予自然的命名。于是,他努力达成与他人、与社会的和解,却终于无法实现自我和解。在绝望中,他走向了自我毁灭。但直至最后一刻,他还是留下了善意:“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二十五岁的海子,以加速的方式燃烧生命的纯粹。在这份纯粹里,他看透了自己的悲情宿命,却从不怨天尤人,反而真诚地为他人祝福。他深知自己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但仍把美好的春天留给大地,留给每一个从他诗里读出春意的陌生人。这是我们怀念海子的原因。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