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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 金春平
近日,由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主办、中国作家网承办的2017年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征集活动启动。同时,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选题名单、中国作协2017年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篇目发布,网络文学都有篇目入选。由此观之,网络文学的身份和价值越来越清晰。
以网络小说为主的类型文学,以高数量、广覆盖、快传播、低门槛、强效益等特征,深刻改变着世纪之交文学场域的生态构成,冲击着传统精英文学的生存境遇。这一迅速崛起的数字载体和感官消费所孕育的新型文类,具有多向度的现象学阐释空间——文本的载体、生产、传播、消费模式的革新,文本创作者和接受者主导关系结构的颠覆,文本艺术功能由“文以载道”向“文以怡情”的整体转型。但是,对于这一文类的文本学内部特征和蕴藉内涵,还未被真正纳入到主流化研究层面进行学理性分析。于是,即使刘慈欣等已赢得国际科幻文学最高奖,但国内主流文学批评界除了赞许和肯定,整体反应仍然不够热烈,遑论将其列为学科化文学经典范畴进行系统评价。至于其他数量庞大影响甚广的类型文学,其经典化构建旅程还远未开启而处于游牧状态。
困境多元而庞杂
当下类型文学经典化所面临的困境是多元而庞杂的。主要体现在:
类型文学经典化构建过程中合力缺失。文学经典不是纯然筛选的结晶,而是经典化的构建结果。中国新文学史上,鲁迅、巴金、老舍、赵树理等作家,都是在批评家、文学史家、文艺理论家和广大读者的质疑、争议和辩护中,走向经典作家序列的。虽然对于何为“经典”的理解,古今中外众说纷纭,但深刻的思想性、独创的艺术性、鲜明的民族性、广博的文化性,应该是世界文学经典所共同具备的四个特征。即使是诸多新文学作家的经典之作,同样处于不间断的重新认知和重构评价的行进当中,它们具备了一定的文学经典质素,但能否是“永恒”的经典,因经典确立的历史文化语境的变迁,仍充满着未来的不确定性。类型文学的经典化同样需要多元合力的构建,有些类型文学虽然具备了上述四要素,但只是获得了被经典化的前提和经典之作的基本品质,作品能否成为文学经典,还要取决于特定时空条件下,批评家、文学史家、文学理论家、大众读者等形成的话语合力,共同在经典构建过程中的参与度和有效性。而当前的诸多类型文学,还停留在孤芳自赏的阶段,多元化的经典构建整体合力远未成型。
类型文学难以整体地真正进入学院派批评视野。学院派是经典化的重要话语力量,也是文学史图谱的主要构筑者。面对类型文学的琳琅满目和参差错落,学院派基于20世纪中国文学主导的,以“社会性”“现代性”“个体性”为主体的学术话语,在分析和阐释类型文学的特质时,往往陷入失语和失效,进而可能对之整体放逐。尽管学术界面对类型文学的强势崛起,也在深刻地反思自身的话语局限和弊端,但大多仅止于反思。其中某些反思的动机还是源于类型文学已经一定程度上侵蚀着自身学科的疆域,被迫的反思也是为避免掩耳盗铃的指责,而真正适合类型文学的新评价话语体系构建还未达成共识。
类型文学普遍倚重叙事物质外壳的逻辑和雕刻,而与叙事的本义和指向相分裂。小说叙事无论是秉持“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旷野维度,还是坚持“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密室方向,展示人类与世界被掩盖的诸多隐秘,揭示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社会与生命思考,都需要一个周密的小说物质外壳——包含人物、语言、结构、经验,以及细节、情感、常识、逻辑等。网络文学和精英文学的文学性本质分歧,体现在生成“文本”的物质外壳要素的差异。小说叙事的基本问题是“说什么”和“怎么说”,但类型文学关注“说什么”,而精英文学更关注“说什么”“怎么说”和“说完后”。虽然精英文学和类型文学,都是围绕对历史或未来的兴趣、对人性和命运的表达、对生活和世界的描摹等主题展开,但直通主题内在性的道路却有着巨大分野:精英文学兼顾小说物质外壳和深邃意蕴的艺术性契合,在磕磕绊绊云遮雾罩的叙事长途跋涉中,抵达广阔而丰富的想象瑰丽世界。沿途的美丽风景与艰辛苦涩的“过程”,以及抵达目的之后欣赏体味的“终点”,都成为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驻足沉思与难以自拔的心灵享受。情感精微的物质外壳和深邃歧义的主题阐释,成就了精英文学的重要品质标识。而类型小说并未将目的地抵达之后的“思想与审美影响”视为最高品质,它们更注重抵达目的地过程中崎岖不平、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沿途体验,并在叙事铺设的迷宫体验中,力图让文学接受者获得身心娱悦和快感释放。至于最后目的地的到达,不过是演绎完一个可以预料的命题,获得叙事疑惑的标准答案,紧随其后的是遗忘那些叙事旅途中的险恶。因此,它在物质外壳的构建当中注入了更多的逻辑力量和匠心化的叙事精微,但包裹着的可能是乏善可陈的叙事主题。
大量的类型文学将叙事之“事”凌驾于叙事之“人”,无法在“文学是人学”的本位命题方面进行创造性的深度开掘。精英文学将“人”作为文学叙事的核心命题,对人的审视、表达、洞悉,那些与人有关的文化、历史、社会、命运的牵涉,都是为“人”“人性”“人道主义”而服务。几乎所有的精英文学经典,都将对人的塑造置于叙事的首位,那些对人性描摹深刻、对情感刻画入微、对命运思考深邃的作品,就能够穿越历史时空,启悟一代代迷茫探知中的鲜活生命。类型文学虽然也在塑造人,但构成类型文学最独特叙事核心的是对“事”的铺陈。事的巧妙、未知、延续、断裂、奇异,挑战着大众在严肃而沉闷精神生活中的感官味蕾,这也是它能够吸引大众阅读的最大资本。类型文学的递进、快速、单线、游戏的特征,使框架过于外露而无法搭载思想和艺术的厚重。类型文学的叙事者和期待者关心的是“阅读享受”,他们无暇考虑审美感悟和沉潜思考。类型文学构筑故事的良苦用心,最终使创作和阅读成为一场完美配合,共同参与“叙事冒险游击战”。因此,绝大多数类型文学依靠故事性、叙事性、动作线等“事学”而非“人学”,来控制文本叙事的节奏和走向,放弃了对叙事背后意义生发空间的营造,很难横跨时空隧道触摸到人类的心灵温度和精神质地,而经典需要的正是人性的永恒和生命的洞察。如果类型文学能坚持对“事学”不断进行叙事突破的同时,辅之以对“人学”的深度和丰富景深的探幽,则既可以突破精英文学的范畴限度而保持自身的文体特征,又能充分汲取精英文学经典的共性内在品质,来矫正类型文学自身难以克服的文体局限,夯实经典化构建的文学资本。
经典化实践有轻有重
文学的经典化,与其说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和历史的沉淀,不如说这是一场文学场域内各权力主体抗衡和博弈的持久战,必然性和偶然性、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共生共存。类型文学由自发自为的状态走向自觉的文学经典化行程,需要开启经典化的行动实践。
除了将类型文学纳入学科化的研究范畴、纳入文学奖项的激励范畴之外,还有必要将之纳入受众的言说范畴。文学史经验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往往是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推动力量。当然,由于目前类型文学的主要受众集中于青少年群体,属于“亚文化”“部落”群体。即使类型文学的市场效益和资本增长数字惊人,也至多说明类型文学的经济效益业绩,而无法作为受众分布均衡广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有力证据。因此,类型文学只有真正被“广”且“大”的人民群众欢迎,某部作品才可能具备经典化的准入门槛。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类型文学需要提升自身思想和艺术的原创性与内生力。世界经典作家,如卡夫卡、博尔赫斯、托尔斯泰、福克纳、鲁迅、沈从文等作家,他们无不以思想和美学的独创性而著称,他们如同文学起源的“原型”,提供着可被不断阐释和持续衍生的思想与艺术的资源宝库,影响了和影响着同时代、后时代、跨地域的作家作品。在经典作家作品的基石之上,文学后辈不断抵进文学自我突破的新高峰,以璀璨的文学独创性光芒,构筑起了文学史的辉煌长河,成就了自身和作品的经典地位。类型文学同样需要坚守以文质为本的艺术准则。但事实是,类型文学在“点击经济”的刺激下,充斥着严重的模仿抄袭、粗鄙滥制、复制生产、粗犷放任等亵渎文学尊严、践踏独创品格、侵犯艺术权利的主体性沦陷的严重问题,引申出一系列的消极后果,直接阻碍着类型文学经典化的自信。
类型文学的经典化构建,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外围的机制赋予和学理探讨,它们仅仅构成了文学经典化的催化剂,而不是万能灵药和契约合同,根本之道仍是艺术法则的恪守、文学生命的呵护、人世万千的洞悉。只有在受众裁决与艺术独立之间“戴着镣铐跳舞”,类型文学才能在不断磨砺中觅得平衡区间,蹒跚走向艰辛而漫长的经典化征程。(金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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