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成兆才》的亮点与不足
——在话剧《成兆才》专家研讨会上的发言
欧阳逸冰(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
对话剧《成兆才》比较熟悉,从剧本初稿到正式演出,都参与了研讨。新华社一位记者曾问我,适逢中国话剧110周年,最近两年的中国话剧最好的是哪一部?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成兆才》。我有三点理由:
第一,“地方戏曲是中华民族最后的精神家园”,中国戏剧家协会党组书记季国平近期在人民日报撰文表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体验和思考,我深深地感觉到,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方戏曲,是各地老百姓享受文化的权益,反映了他们对文化的渴求。随着时代发展,我曾经认为,地方戏曲的灭亡是必然,因为新陈代谢是大千世界不可违背的规律。后来,是生活教育了我。全国各地,特别是江苏、河北等一些省份,地方戏曲的蓬勃发展,让我惊呆了。我发现,地方戏曲和百姓生活,甚至和他们的一生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年到头,老百姓最高兴的事,就是到剧场去看戏。地方戏曲,之所以深深地扎根于老百姓心中,是因为表达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话剧《成兆才》塑造的主人公,不是一般的艺人,而是一个地方剧种的创始者、改良者,是“草民戏圣”成兆才。他的代表作《杨三姐告状》久演不衰,比一个人的自然生命要长得多。该剧跨越地域、时代的流传,不仅说明了评剧艺术的魅力,更代表了成兆才的艺术成就。《杨三姐告状》的内容、人物、风格,以及所表现的现实,都是和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成兆才》不仅是话剧艺术的一个重要成就,也是当今时代戏曲振兴、戏曲繁荣的宣告书。
第二,所有艺术产品、艺术作品,无不因独特的个性而立足。一旦失去个性,将会无法生存。话剧《成兆才》塑造的主人公,有着独特的命运、独特的贡献、独特的心理、独特的遭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话剧《成兆才》之前,剧作家写剧作家的成功之作只有田汉的《关汉卿》。只有田汉能写出《关汉卿》,因为只有剧作家才能真正懂得剧作家的辛苦,懂得剧作家最怕的是什么、最期待的是什么、最幸福的是什么。话剧《成兆才》与《关汉卿》60年的遥相呼应,证实了一点:剧作家写剧作家是非常困难的,需要深入剧作家的灵魂,去体验,去再现。
如何把剧作家成兆才独特的命运表现出来?在话剧《成兆才》中,存在一个暗中的对应:一是命运遭遇,二是戏剧事业。这就像是天平的左右,又像是两条曲线的相互对比。每当成兆才的戏剧事业有起色时,就恰逢命运遭遇的悲惨。这是一种巧妙构思,也是剧作家对剧作家诡谲命运的深刻把握。这种对应,主要体现在以下四点:第一,返回天津后,戏班子红了,但成兆才的妻儿死了。第二,妻子死后,师妹灵芝的追求,抚慰了成兆才那颗孤寂的心。但不幸的是,台柱子姚金花离开,庆春班陷入危机。第三,好不容易演好了戏,又遇到了老太监李道元枪口下逼婚,埋下了后面的祸根。第四,代表作《杨三姐告状》即将成功,却发现妻子出轨,成兆才对人生、命运又陷入了失望。这些对比非常巧妙,却又不是故意的,而是与当时的典型环境有着密切关系。在那个环境下产生这样的结果,非常诡谲又非常合理。命运与事业诡谲的对应,呈现了不可理解又可以理解的命运。这是一个永远也探索不完的话题,也是戏剧永远写不尽、演不完的生活题材。这,就是文学意义的永恒。
第三,向戏曲学习,向戏曲的表现形式学习,是话剧《成兆才》的独特风格。如果把五段戏曲表演去掉,这部剧就不叫《成兆才》了。例如,从序幕被赶走到回来到红火,几分钟时间就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这种变化,是那么可信,那么有趣,那么令人信服。这,就是戏曲独特的做法。在话剧舞台上,安排这五个戏曲唱段,好似一枚美丽的戒指镶嵌了五颗钻石。若无这五颗钻石,戒指一文不值;有了钻石,戒指才叫艺术品,闪闪发光。戏曲唱段,不仅没有干扰话剧的本色,反而为话剧表现提供了力量,使其更加光彩。
五个戏曲唱段,与两件事有关,与戏剧情节、人物塑造有关。例如,大师兄走后,庆春班面临垮台。任小山那三段唱,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为戏班子描绘了灿烂的前景。若无这三段唱,后面就没法形成戏剧冲突。成兆才礼送丁香,把珍贵的剧本全部交给了任小山。送丁香是为了任小山,为了庆春班能够活下去,为了评剧艺术能够发扬光大。再如,《傻柱子接媳妇》这段唱,同样具有戏剧性。对于成兆才来说,妻儿刚刚去世,自己却要在戏里演接媳妇。这一点,形成了多么严峻、多么尖锐、多么让人惊叹的戏剧冲突!从中,我们看到了丈夫对妻子的怀念,看到了成兆才对评剧艺术的无比忠诚。这段戏,充分地解释了什么叫戏比天大,什么叫爱戏如命。换言之,五个戏曲唱段,不是为了炫耀而炫耀,没有冲垮话剧艺术的魅力,反而是那样自然、那样准确,好像浑然天成。
话剧《成兆才》的亮点显而易见。那么,是否还有提升空间?思忖再三,建议塑造若干具有代表性的观众形象,以作为成兆才艺术成就的见证者。我们知道,在田汉的《关汉卿》中,阿合马大人的母亲有个癖好:吃饱了必须去看戏,看戏就必须掉眼泪。最后,关汉卿和朱帘秀之所以能死里逃生,是阿合马大人的母亲救了他们,是观众救了他们!话剧《成兆才》写了老太监李道元这一个观众。他爱看戏,但与其说是爱看戏,不如说是爱逞强、爱面子。所以,严格来讲,剧中还是缺少观众。成兆才的艺术作品,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有伟大的观众,有跨越时代的观众。没有观众,就没有一切。
另外,再提几点小建议,仅供参考。第一,第一场戏中,师妹灵芝问“你说都回家种地了,你咋还能写那么多出落子戏”?随后,成兆才有一大段唱,说“手握锄头走进庄稼地,心里头想着落子戏。人都说,莲花俗,落子生,咱小把戏偏把大雅之堂登……”这样笼统的回答,似乎等于没有回答。成兆才为何能写出剧本?他的成功,昭示了戏剧与生活的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找了村里最会说书、表演的人,和他们一起劳动、一起谈心,不断深入生活,积累创作素材。
第二,表演《傻柱子接媳妇》之前,成兆才得知妻儿意外去世。那么,戏还要不要演?后来决定演,这中间少了一个环节。如果只是观众在场下闹,可能形不成强烈的戏剧冲突,逼不出演员戏比天大、爱戏如命的情感。其实一旦回戏,不但观众不答应,剧场经理更不会答应。还有,傻柱子演僵尸时,内心的激烈冲突、痛苦,有待充分表现。
第三,“落子是咱碗里的饭,落子是咱菜里的盐,落子是咱苦中乐,落子是咱愁里的欢”,任班主临走时的这四句唱不够讲究,缺乏情感。
第四,姚金花的出走与任班主的离开是有直接关系的。姚金花回东北,任班主把庆春班交给成兆才就走了。他走之后,姚金花又回来了。送任班主时牵肠挂肚,送姚金花时十分痛心。这样重复,在结构上是否严谨?
第五,洞房之夜,成兆才在幻觉中与师妹灵芝相会。但这个幻觉的出场,不是那么神奇。成兆才之所以拒绝丁香,不是因为年龄、陌生、被迫,而是因为心被师妹占了。从结尾来看,成兆才是与师妹相伴终老的。洞房之夜,他心里想的是师妹,爱情的悲剧也就在这里。换言之,幻觉要表现的不是灵芝,而是成兆才的心属于灵芝。这一点,目前处理得过于简单、不够圆融。
第六,一个剧团要想长远发展,应当居安思危。承德话剧团蒸蒸日上,但缺乏年轻演员。从谢幕来看,剧团似乎对年轻演员不够爱护。爱护幼苗,就是爱护一个剧团、一个剧种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