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训先生》:“再乡土化”的都市新淮剧
——在淮剧《武训先生》二改研讨会上的发言
孙红侠(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淮剧《武训先生》以“再乡土化”的理念,创作出了具有都市化气质和都市感的戏,这蕴含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和价值。该剧创作的出发点是“纯粹”二字。武训是历史人物,不是传统的舞台形象,且是一个具有复杂时代背景的人物。但创作者的态度是纯粹的,剥离了历史评价,还原武训纯粹的人格。这种纯粹的人格,体现了传统文化在当代的价值认同。同时,“再乡土化”的艺术追求,也使戏曲审美回归了纯粹性。
淮剧《武训先生》是一部做减法的戏。五场戏,五个主要人物,就讲述了武训一生的故事。这种极简的对白和漂亮的人物关系,体现了创作者纯熟、精准的戏剧架构能力。文本的可贵,更体现于武训形象的再确立。在电影中,武训是个令人心碎的可怜形象。这种可怜是现实的,但不是艺术的。淮剧《武训先生》将这种可怜变成了可敬,跳出了时代背景的限制,使得武训的形象具有了现代意义,更契合传统文化的当代认同。
在具体的写法上,赋予了武训这个人物动人的性情,首先是孤独感。把他写成一个害怕白天、喜欢黑夜的人。他不怕黑夜里的鬼,却怕白昼里的人。那么,人间究竟给了他什么,才能让他只有在夜色深沉、掩上庙门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种安全感?全剧核心唱段,在第五场“夜深沉十方静掩上庙门”后。这一段50句唱词,没有一句是道德宣讲,没有一句是赞扬之语,没有一句从非武训之口来言说他行为的伟大。都在写什么?都在写钱。写武训在佛龛下数铜钱,写他对金钱的渴望、攒钱的快乐、写那种期待和憧憬。这份换取生活时的艰辛和忍耐,让都市剧场里的观众也能深深共情。辛酸是一样的,目的却不同。武训挣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吃的苦别人不再吃。观众没有受到宣讲式的道德裹挟,而是被舞台的意味感、悲凉感所击中。主演梁伟平,更是以绝妙的表演将这场戏成功推向了情感高潮。
其次,赋予武训这个人物现代感。武训把世界加之他的邪恶归因于命运,归因于不识字,却不让别人重复自己的经历。这种纯粹的利他主义人格,是超越阶级和社会形态的。这样的人设,早已跳出了封建道德体系下义丐的范畴,而是现代意义上纯粹的人。剧作表现出了这种人性中永恒的纯粹,使得为封建帝王将相正视的义丐,具有了现代社会意义下人类文明的精神高度。一位从帝制王土中走出的道德楷模,才在拂去历史的迷障之后,推开了现代文明的大门。
罗怀臻的剧作,总能看到字里行间充溢的才气,总能看到扎根传统而生发出来的现代意识,看到人心的幽微,看到人格的震撼。这是罗怀臻声名背后作品的魅力,但也正是这样的作品,如何在舞台上得以表现,才成为另一个挑战。淮剧《武训先生》的“再乡土化”,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艺术理念,回到淮剧的“乡土”之中寻找形式。于是,我们听到了还原民乐本色的伴奏——力求清爽而不喧宾夺主的器乐;听到了具有苏北说唱元素的念白表演,看到了乡土气息和现代油画感并存的舞台,看到了精细而充满质感的舞台服装面料,以及简约但不简陋的布景、有着明确返本开新意识的“再乡土化”风格的表演——梁伟平花甲之年贡献的表演——完全从人物出发的表演,打破了行当限制,更挣脱了京剧程式化表演的同化。梁伟平饰演的武训,有技术也有情绪,有完全释放和打开的肢体。“淮剧第一小生”在武训这个人物身上“自毁形象”,但“丑中见美”。让人颇为感慨的是,他在舞台上跪得那么多,演的却是一个站得最直的人。
当传统文化的资源意义被当下再次确认,当中国戏曲经历了都市化与“再乡土”的出走与回归,当“再乡土化”成为都市戏剧的一种自觉的创作意识,戏曲恢复的也是自身纯粹的魅力。武训这个历史人物,也可以因都市剧场舞台的再现,而重新充满现代的光彩。
最后,提两个建议,祝愿淮剧《武训先生》越改越好。第一,第五场中,武训站在缸上要上吊,被了证救下。这时,了证铺叙了一遍武训为何上吊的过程,符合生活真实,但从艺术审美角度,建议简洁一些。第二,武训在破庙里做梦打鬼那场戏,希望再增加一些身段和技艺展示。这样,更符合戏曲“戏中有技”的特点,也会更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