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少伟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候正是才子佳人小说盛行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大多倾向表现“情欲”，是一种低层次的爱情，我们很少在这类小说中看到性格契合并且有共同生活基础的一对恋人。《红楼梦》在第一回中就写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后来又借贾母之口再次表达了对才子佳人小说的不满。通过这两处的文本，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对这种创作现象是持批判态度的，而宝黛之恋的确也摆脱了才子佳人的老套。可问题是《红楼梦》里面写到的爱情不仅仅只有宝黛之恋，还有贾雨村娇杏、秦钟智能儿、柳湘莲尤三姐等人的爱情，而这些爱情故事是否完全脱离了才子佳人的创作模式？笔者以为，答案是否定的。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红楼梦》的伟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这些侧重表现“情欲”且并不完美的小人物的爱情，才能使宝黛之恋显得那么闪耀动人。下面我们就回归文本，来看看曹雪芹究竟是如何描写这些小人物的爱情，以及在他们的身上反映出的爱情观。

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娇杏

　　首先看贾雨村和娇杏的爱情故事。戏谑讲，他们的故事可以概括——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贾雨村出场时很落魄，在甄士隐家里做客的时候，被甄家的丫鬟娇杏多看了一眼，贾雨村便如遇到知己一般。书中写道：“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可以想见，一个人落魄的时候很需要别人的关怀，一旦有人承担了关怀者的角色，其对此人自然而然会有极大的好感。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只是贾雨村的一厢情愿，娇杏只觉得是生人而多看了她两眼，并没有什么“有意于他”的想法。只不过后来贾雨村发达当了县太爷，就把娇杏抬回了府上，并且不久就被贾雨村扶作正室。“娇杏”，侥幸也。“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似乎也是以戏谑的口吻告诉读者，这种感情是不牢靠的，是需要极大的运气的，是不值得表扬的。贾雨村和娇杏本质上还是“一见钟情”，他们之间更多地体现出爱情的速度和强度，也就是“情欲”的部分。因为我们看不到他们之间有何种共同生活的基础和性格的契合，也没有相互之体贴与爱意之表达。娇杏到底爱不爱贾雨村，书中没有说，反正稀里糊涂就被一顶轿子抬走了。如果我们细想一下，会发现这种强加于人、单方面的爱与后来的贾赦与鸳鸯是何其相似！从这个角度来看，曹雪芹的批判性不言而喻。

电视剧《红楼梦》里的秦钟

　　再来看秦钟和智能儿的爱情故事。如果说贾雨村和娇杏的故事属于一个人的单恋，那么秦钟和智能儿便属于两情相悦了。文中写道：“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问题是为什么说他们两个人情投意合也属于才子佳人的路子？笔者不否认秦钟和智能儿之间是有爱情的，但通过秦钟种种的表现可以判断出，这仍是一种基于“欲”的低层次的爱情。第十五回秦可卿送殡时，秦钟和宝玉还有王熙凤就住在了水月庵，智能儿是水月庵里的尼姑，当天晚上秦钟就忍受不住自己内心的欲望，几乎是强行和智能儿云雨了一番。文中写道：“那智能百般的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智能儿的社会身份是尼姑，然而秦钟才不管这些，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性需求根本就没有考虑智能儿的处境，显得非常自私。当智能提出拒绝时还有理有据地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是一种纯欲望的表达。真正的爱情应当是时刻为对方着想，尊重、体贴、了解、照顾对方，很明显，在秦钟身上没有这些内容。而智能儿在得知秦钟生病后偷偷从庵里跑出来看望秦钟，倒是显得比秦钟更加深情一些。但总的来说，笔者以为秦钟和智能儿之间仍是一种以“欲”为爱的感情，秦钟和智能儿的结局亦不甚好，可以说也体现出作者对“情欲”的批判。

　　最后再谈一下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故事。尤三姐的刚烈历来被研究者所赞美，她对柳湘莲的深情很明显要比柳湘莲对她的爱要厚重很多。他们之间的爱比较复杂，虽说尤三姐在多年前就看上了柳湘莲，但他们之间几乎是没有任何直接了解的。这种“一见钟情”式的不可靠性、不稳定性以及不确定性在后来柳湘莲的悔婚行为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正因为他们之间的相互不了解，柳湘莲才把尤三姐等同为东府里的那些人，才引发了尤三姐引颈自刎，继而柳湘莲也认识到自己错怪了尤三姐，而后幡然醒悟遁入空门。我们知道，才子佳人小说大多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见到男人就喜欢得不行，然后就要以身相许非他不嫁，给人以极强的、不真实的感觉。尽管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悲剧也带给我们很大的震撼，具有很强的艺术审美效果，但这并不能掩盖其故事的本质仍属于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

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尤三姐与柳湘莲

　　才子佳人小说中所表达的爱情观，曹雪芹无疑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在创作中不自觉运用到了，这也是容易理解的。曹雪芹的创作背景就是才子佳人小说盛行之时，他本人也无法做到完全抽离，如果说宝黛之恋具有鲜明的进步性，也是相对于这种类型化的爱情观而言。如同一株小草之萌生，必然是需要土壤，水分和养料的。如果说宝黛这样的爱情是萌芽，那么侧重于表达“情欲”的才子佳人小说便承担了土壤、水分和养料的角色。

　　我们知道，不管是科学还是艺术，都具有累积渐变的特征，如果《红楼梦》中没有对“情”与“欲”的继承和批判，那么宝黛之恋又从何处生根发芽呢？章芳在论及从《西厢记》到《红楼梦》爱情观的演变时写道：“从《西厢记》到《牡丹亭》再到《红楼梦》，中国古代爱情取向与婚恋观念发生了由情到欲再到爱的演变。在这一演变过程中，人们逐渐舍弃了两貌相取的失之肤浅和两性相悦的流于庸俗，而最终肯定了两心相知的臻于完美。这与人们对爱情婚姻的认识从简单到深刻，由浅显至深入，自现象达本质的规律是一致的。”笔者以为这种发展不仅体现在外部的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爱情观中，就《红楼梦》中所塑造的不同人物之间的爱情故事而言，亦体现了这种内在变化。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红楼梦》中诸如贾雨村、娇杏等人的爱情较之类型化的才子佳人小说亦有很大的进步，首先让人觉得非常真实动人，再者也打破了类型化，这也无疑是曹雪芹比同时代作家的高明之处。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