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认知与表达
——谈电影《爱•欺》的艺术创造
作者: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 李建强
由好莱坞著名影星葛伦•克萝丝主演的电影《爱•欺》(The Wife),曾先后荣获金球奖等16项大奖最佳女主角提名,被称为“2019年必看的最佳电影之一”。谈论该片,人们的目光很难不被葛伦克萝丝的演技所牵引,但笔者想从该片的选材、破题及其演绎入手,谈谈对电影艺术创造的看法。
选材的眼光
《爱•欺》改编自同名小说。才华横溢的女主角“琼恩”无法施展自己的艺术抱负,只好全力辅助才华平平的丈夫乔曼斯。但随着丈夫风光无限、丑事干尽,琼恩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长年累积下来的容忍和屈辱,终于让她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当夜爆发。作为世界上最权威的文学奖项,多年来,以“诺贝尔”为题材的艺术作品不在少数,但撩起褶皱、触其痛处的堪称凤毛麟角。特别是在银幕上,将“诺贝尔”与夫妻档和名实相悖挂链的同类作品尚付诸厥如。
艺术最重视创意。我们时常抱怨生活的匮乏、世态的平庸,殊不知,还是摆脱不了罗丹的那句老话:“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从同一个取景框看出去,生态和世事大径相同,而用鲜灵生色的目光来发掘日常生活,常常可以开拓出不同寻常的艺术世界。艺术家的眼光和选择,常常一开始就决定了作品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爱•欺》在立项、筹资与拍摄等过程中曾历经艰难,但剧组历14年而不动摇,足以见得编导出众、非凡的眼光。
破题的勇气
上世纪50-60年代,由于女性地位低落,特别是在业界全由男性掌控的情境下,女作家想要出头如同登天之难。琼恩俨然是一个社会标本,映照出特定时代与性别不平之下的人生悲剧。如果作品写到这里,也是一部带有社会和历史批判意义的现实主义作品。然而,编导的雄心不囿于此。作品不再是一般化地对男权社会进行批判,勇于戳穿一桩濒临崩溃的婚姻,甚至亦不再满足于对沟壑万千的人物关系的抖落揭櫫,而将触角沉潜到现代社会内里的方方面面,剔抉生活的纹理,解析人性的隐秘,审视道德的意义,将一部生活的百科全书和盘捧送到观众面前。
作品的切口,历来是创作者难以回避的难题。切口太小,难免逼仄局促,失之于浅;切口过宽,容易十行俱下,失之于泛。一部优秀的影像作品,一定是多声部的开放体系,呈现自给自足的美学脉络,同时必须放得开、收得拢, 剪枝蔓、立主脑 。从这个角度说,《爱•欺》是很有一些经验可以总结和借鉴的。
演绎的智慧
影片的主角无疑是葛伦•克萝丝扮演的琼恩。正是这样一个小人物支撑起了整座戏剧大厦。令人困扰和迷惑的是,爆发之前的琼恩,温柔体贴、通情达理;爆发之后的琼恩,怒不可遏、不可理喻。前后形同云泥、判若两人。这个“拐点”决定了琼恩这个人物的可信度,也成为了影片胜败的关键点。
影片的巧妙在于“颁奖之夜”的高潮戏。尽管琼恩在颁奖前一再关照乔曼斯,不要在答谢词里提及自己,但上台后的乔曼斯张口便是:“我的爱妻,我的灵感,我的良知,我的灵魂,我唯一的爱。我今天的成就里有琼恩一半的功劳……”口吐莲花,叨叨不休。在外人看来,这是乔曼斯在公开表达对琼恩的感激之情,但在琼恩眼里,这无疑是轻佻和虚伪的行为。几十年的屈辱刹时汇聚显现,琼恩面部肌肉的抽搐、眼神透露的酸楚,以及竭力控制感情的努力,将人物外表节制、内心波涛汹涌的痛点展露无遗。苏珊•朗格认为,“在人类的内在生命中,有着某些真实的、极为复杂的生命感受。他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不断地改变着趋向,强弱和形态;它们毫无规律的时而流动,时而凝止,时而爆发,时而消失。”情感一旦达到高潮,承先启后,全盘皆活。琼恩之所以成为两个难以协调的琼恩,也有了心理学和人类学上的根据。我们亦由此受到启发,影像最大的魅力在于呈现人物复杂的内心,由心灵变化推动情节发展远比堆积一些叙事碎片更经得起推敲。
影片的最后一幕尤其耐人寻味:尚未从痛楚中回过神来的琼恩,把跟踪自己的小报记者叫到跟前,严正地警告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乔曼斯的故事说三道四,“否则,咱们法庭上见!”逝去的并不完美的丈夫已然是她生命的寄托,无论如何,毕竟二人相伴了数十个年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至此,琼恩性格中的最后一笔得以圆满完成。好的人物形象从来不是扁平的,人的生动性、准确性,也就蕴藏在人的复杂性之中。(李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