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健

　　陈彦的《主角》是一部厚重的作品。说其厚重，不仅是由于70多万字的体量，更在于小说传递出的人性温度和悲悯情怀，张扬着丰富的现实主义精神。《主角》讲述了一个戏曲名角儿拔节抽穗、艰难成长的历程：易青娥凭借着对戏曲的痴迷，从毫不起眼的烧火丫头一步步淬炼成钢，变成当仁不让的“秦腔皇后”忆秦娥。

　　《主角》有三个特点在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显得尤为可贵：一是生动塑造了忆秦娥这个立得住的秦腔名角形象，二是细致刻画了众多围绕在忆秦娥周围的人物群像，三是成功地将故事从戏曲舞台延展到广阔社会生活。这三者就好比这部小说的骨架、经脉、血肉，使之内容丰满而有层次，小说也从个人成长记超脱开来，具有更为宏阔的文化意义及社会意义。

　　小说艺术化地呈现了忆秦娥的成长过程，对于其中的人、事纠葛，不避其过，不夸其功，鲜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痴迷秦腔的“戏痴”，只会练功、唱戏，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懂寻情钻眼，把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两段婚姻凄凉而终，直至孤独终老。

　　师父苟存忠评价忆秦娥“乖、笨、实”，只因她在学戏、排戏的路上，不做任何投机取巧的事。但是，她最初并没有成为主角的心气，甚至对担纲主角有着本能的抵触，但时势把这个能吃苦的孩子一步步推到了主角的宝座上。唱戏是个咽糠咬铁的苦活儿、硬活儿，忆秦娥凭借着自己的毅力，吃尽了别人吃不下的苦头，也享了别人享不到的名分，获得了戏内的无上赞誉，也受到了戏外的无尽毁谤。事业、婚姻的几起几落把忆秦娥磨砺得坦然和从容，也让她学会了隐忍和牺牲，但无论怎样，她始终坚守对艺术的执着，有着承担苦难的勇气。

　　“戏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就像小说中老一辈秦腔人对她说的那样，“唱戏做人，人做不好，戏也会唱扯。要把戏真正唱好，首先要成为一个真正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要把自己的生命，完全都浸泡在文化当中，才能真正成为一代秦腔大家。”也正因此，忆秦娥从对唱戏的朴素爱好，到逐渐领悟秦腔艺术的魅力，经历了渐次提升的转变。她认识到这门艺术的博大精深，更体味到唱戏是度己化人的大功德。至此，她才真正完成从一个秦腔演员到秦腔艺术家的转变，通过这个转变，忆秦娥的形象才真正“立”了起来。

　　《主角》给我们徐徐铺陈出一个角儿成长的苦累悲欢，然而，小说围绕忆秦娥所塑造的人物群像同样精彩，甚至这些小人物增添了无尽的色彩，映射出了人情悲欢，引领读者跟随着人物命运起舞，为之感叹、为之愤慨、为之唏嘘。

　　如宁州县剧团“存”字辈的四位老艺人，在生命的暮年，把一辈子积攒下的老剧本一招一式地复排出来，全力复兴秦腔老戏，为培养易青娥（忆秦娥）费尽心力。宁州县剧团朱继儒团长和“省秦”单仰平团长、薛桂生团长等等，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不顾种种掣肘，为振兴秦腔艺术而殚精竭虑。他们不是小说的主角，却构成了作品的丰富底色。

　　小说还特别设置了秦八娃这个人物，建构了一个来自民间、草根的秦腔作者和剧评家形象。虽然他远离舞台之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山野乡民，却无时不在洞若观火地审视着秦腔的历史传承，审视忆秦娥的成长。当忆秦娥随《游西湖》晋京调演红极一时的时候，他能够泼一盆冷水，对她进行艺术上的警醒：戏曲传统就如老城墙、老城砖一样厚实，搞得太花哨了，就缺少了这古城墙的感觉；在忆秦娥不堪流言诽谤凌辱，想息演甚至遁入佛门时，对她进行人生点拨；在秦腔艺术被金钱利益侵蚀，剧团面目全非的时候，他写出《狐仙劫》，以寓言讽刺现实，警示人们不能被金钱、利益、欲望所蛊惑，丧失淳朴、持守的人性等等。秦八娃代表的是“秦腔是秦人之魂”的民间立场，秦腔只有唱出千百年来的秦人遗风、汉唐余韵，才能真正唤醒人们内心的历史、人文印记，赓续这片土地上深沉的戏曲血脉。

　　在作者看来，戏剧让观众看到的永远是前台，是舞台上的辉煌敞亮，而这部小说努力让读者看到幕后的卑微和辛苦。《主角》以塑造忆秦娥这个人物形象为突破口，反映了秦腔四十多年的发展故事，同时折射出时代的变迁，作者借由方寸之间的艺术舞台展现了更为广阔的社会天地。

　　由于特定的时代因素，传统老戏经历过剧烈的断层，在短暂的复兴之后，戏曲又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受到新兴文化潮流的冲击。戏曲人在复杂的社会转型面前，遇到前所未有的惶惑、茫然。小说的后半部分以大量篇幅叙述忆秦娥的家庭和那些宁州县剧团老同事胡三元、胡彩香、封潇潇的命运。县剧团遇到生存危机难以为继，剧团人员作鸟兽散，他们磨灭了书生意气，为了生活不断地辗转腾挪。小说借由剧团这一群体的生命形态，写出了数十个人物的喜乐忧伤、得失成败。单独来看，这些内容略显松散、驳杂，在叙述中不如前半部分那样紧致、精彩，但是整体来看，却构成了整个人物故事的闭环，推动了故事的时空耦合。对于他们的人生凋零，小说都给予了温暖的人情关怀，表达对生命尊严的悲悯。

　　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应该包含两个方面要素，一是沉浸到生活中发现素材，二是对这些素材进行艺术化呈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主角》虽然深耕于小众化的戏剧演员群体，却很好地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敏锐地触及生活的各个方面，描绘出富有整体性的社会生活，体现了当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深度与广度。（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