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之源 快乐之流
——以“中国艺术新视界2019”为例,从“心流”角度探讨手工艺的核心价值
作者:鲁迅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苏欣
一
1887年,英国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发起人威廉·莫里斯写了一篇短文叫《艺术的目的》。文章以他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探讨了艺术实践(手工艺实践)可以使人们更快乐和投入地工作,并使人们的闲暇时光变得更加幸福、丰富而充实。他认为,工业文明所带来的机械劳动方式某种程度上切断了人的心与手之间最为直接的沟通,进而也斩断了因此产生的愉悦、幸福和充实。
年轻艺术工作者相对容易浮躁和焦虑,各种内在外在的压力扑面而至,而这些外在因素非常容易切断来自心手链接的创作和艺术的目的。国家艺术基金青年艺术创作人才资助项目以及一大批艺术人才培养项目则为现代手工艺创作者提供了一个静心创作、感受心手交流的机会与领域。百年前的莫里斯说:“人们终会发现或是重新发现,快乐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对所有日常生活的细节保持一种真诚的兴趣,用艺术提升它,而不是把它当作不被关注的苦役……如果历史上激发人们实践艺术的第一束微光仍然在人们身上起着作用,那该是何等光景……当我们活着的时候热切地生活,这就是超越一切的艺术的目的!”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亦如此,旨在重新激发艺术工作者最初心的创作欲望和动力。
二
一百年后,美国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开创的“心流”(flow)理论与威廉·莫里斯交相辉映。“心流”是指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投入某项工作或活动中,通过自身的努力完成挑战时的愉悦与幸福感。心流发生时,人必须投注全副精力,从而达到一种忘我的状态,意念因此得以完全地协调统一,从而使生命力获得极致地发挥。在行动完成后,心流的体验会让人心生感激与快乐之情——那是一种真切的长久的快乐。契克森米哈赖认为,心流是个体能享受快乐的关键和充实生活的核心。这种状态始于“我们的注意力聚焦在那个清晰的目标上。”之后,我们会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乐在其中。
莫里斯和米哈里的探寻和研究都专注于一个心、手与快乐的连接,而这正是手工艺最为核心的价值。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手工艺在人类社会不同时期的持续存在源于触碰到了某种人文精神的核心——人类需要通过心手合一的努力获取平静和幸福。纵观“中国艺术新视界2019”巡展,太原站的“考工”、长沙站的“匠心独具”、合肥站的“方法与技法”、南宁站的“格物与开新”均是展览中对工艺美术的关注与梳理,所倡导的艺术目的与匠人精神不谋而合。
特别是在处于大众传媒时代的当下,人非常容易被爆炸的碎片信息和花边流量占据并消解。这样的结果是,被大量的无用资讯填鸭之后,一方面觉得时间不足,一方面又会觉得精神萎靡,从而产生更大的焦虑。而手工艺的存在则在工艺思想、坚守的专注甚至信仰维度上向人类文明的高度靠近。在世界范围内,从传统手工艺到现代手工艺,在通过手创作生产物质的行为方式中,却一直保持心流涌动。“心流有助于自我的整合,因为在那种极其专注的情形下,意识异乎寻常地处于一种非常有序的状态。思想、意图、感觉和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同一目标上,体验的一切是和谐的。当心流结束时,人会觉得比过去更加‘完整’。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内心而言,对他人和整个世界亦如是。”[1]这种基于人性的追求,对工业化初期的人文学者走出美学纠结与精神困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就可以理解百年以前发起英国手工艺运动的知识分子们为何将其归结为“道德”层面。
技术与文明交相辉映,价值与方法水乳交融。这种结晶体,正是今天我们所希望探寻的手工艺精神的源头,传统手工艺作为一直伴随着中国人的造物行为,涵盖衣、食、住、行、用的各种“物”并指向“物”背后的多层次文化体系。一部工艺文明的发展史浸透了中国人生活方式、审美心理以及价值观与方法论在造物行为中所留存的种种深厚积淀。而在现代工艺美术研究中,工艺文化往往被折叠并“压扁”,工艺思想形而上至“道”,美学指征形而下至“器”。中间更为鲜活而多元的人文层面却出现断层。因此才会出现在当下经济、技术高速发展的社会背景和语境下,手工艺发展面临断裂的困境。
事实上,在中国的“道”、“器”之间,一直存在着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工艺价值系统,蕴藏着长期被忽视却非常重要的工匠精神、工艺逻辑等文化因子。在中国工艺传统中,手工艺的超越技术层面的价值正在更大范围和更深的程度内重新被人们所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给传统手工艺精神在当下社会找到归家之路,已并不遥远。
有力的经济资助,放松愉悦的创作心态,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给广大艺术创作者更大的空间和回归初心的心态去诠释暗涌于心的创作冲动和快乐,重新审视手工艺精神在当下的核心价值。
三
我欣喜地看到,国家艺术基金青年艺术创作人才、艺术人才培养工艺美术类成果运用作品正跳脱有形的技术操作层面,把观念与精神性有机地融于技术结构,将东方传统文化血统润物无声地有机融合到现代设计语言中去。青年艺术创作者们并没有桎梏于传统,同时也没有刻意立异标新,或用力过度炫技。作品创作的观念呈现出种种对于人性中至善至美因子的关注。可以说,从观念与材料的契合;价值与方法的连接;技艺与审美的适配三个角度做到了现代手工艺所该达到的趣味、高度和真诚。
《中国风骨》 黄铜镀金 45cm×12cm×7cm 45cm×12cm×11cm 2018
付少雄的金属工艺作品《中国风骨》是在中国传统文人锡器和代表文人精神风骨的太湖石的基础上重构而成的金属艺术器皿,兼具陈设装饰性和实用功能性。作品的主题思想源于中国文人的风骨精神,其构思源于中国传统的太湖石和文人锡器造型的启发。太湖石与文人锡器所反映的精神内涵源自不同角度又相互印证,共同诠释了一脉相承与时俱进的华夏民族精神,内敛含蓄却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厚重朴实的金属材质感将太湖石天然去雕饰的形象特点概括出来,将中国文人的精神风骨具象化,实现了刚正气概的风骨精神与人文情怀的文人审美在同一载体上的高度统一。强烈的金属质感与刚劲有力的造型相互映衬,使得整套作品挺拔有力,铮铮铜骨,充分显示了中国当代人的骨气和底气。
《苍穹》 黑陶
43cm×21cm×21cm 28cm×26cm×26cm 35cm×36cm×28cm 2018
李文雷的黑陶作品《苍穹》则是关注材料质感和肌理本身所呈现的一种或精细唯美或粗犷豪放的个性,关注于放大和释放材料自身的色泽与美感。作者通过多地、多次探查黑陶遗址,研究黑陶的原料、成型、装饰、烧制等工艺,改进窑炉技术和研究科学配方,通过无数次的烧制和上百次的失败,最终成功改造了高温黑陶窑炉、研究发明了高温黑陶新配方。他寻求造型、技术和装饰达成共同体的效果。肌理在有序而严谨的美学规则中透出奇异而自然的气质。既似有意为之,又像随机天成,暗哑而浓烈的黑色却裹不住开张疾驰的自然生命力,他让当代黑陶艺术中装饰与技艺达到契合。
《长白沃土塑山雪——长白山十六峰写意砂壶系列》 砂壶
18cm×12.5cm×10cm 18cm×10cm×11cm 21.5cm×9.5cm×9cm 2018
再如王忠振工艺美术作品《长白沃土塑山雪--长白山十六峰写意砂壶系列》,植根于对家乡本土既熟悉又深沉的热爱,赋予器物“有意味的形式”的同时,为其注入带有人文精神的观念的“灵魂”。每一个造型都好似白雪皑皑的山峦,扑面而来东北文化中苍凉冷峻的美感。捧一抔白雪,暖一壶热茶,一股热气腾腾的生活镜像。
《谦者·礼遇》 实木、漆饰、皮革
110cm×55cm×85cm 78cm×60cm×72.5cm 60cm×60cm×78cm 2018
秦文婕的家具作品《谦者•礼遇》则通过研究中国坐具和其蕴含的礼仪文化以及构成它的传统木作工艺来探索中式座椅在今天的空间中,在当代人与人的相处关系和日常需求中,其造型语言与形式更多的设计可能。每把座椅既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各自两两成双或任意数把组合,或者可根据环境和功能的需要进行交叉成组,具有多种搭配排列的选择。中国坐具古往今来都不是纯物质层面的意义,其隐喻的礼仪文化与人因使用物而形成的行为方式,构成了一个子系统,关乎个体自律,关乎等级秩序,甚至可以说是使得千年中国得以延续的隐形传承机制。比如“正襟危坐”,比如第一把“交椅”。虽然这些在当代生活中都不再是主流的生活方式,但这种价值与方法的链接仍然浸润有浓烈的东方文化气息。这些因子对于中国智造和中国原创设计意义深远。中国传统造物观念和精神探索可持续再生的中国形象与品质,对未来相关产业发展具有相当重要的现实价值。
四
通过对上述几个作品的分析,我们发现有一个共同的价值目标——现在的手工艺创作者不再将传统与现代硬性切割,而是将自己的作品赋予了一种作者追求的文化身份和手工艺精神。
现代手工艺吸收了工业文明的成就,用解构的方法滤掉了属于旧时社会的固化等级,摈弃了那些繁杂和琐碎的形式,重构出适宜现代生活、现代审美的形式,使手工艺获得了新的、现代的理念、方法和形式。同时我们欣喜的看到,年轻一代已经不再纠结与传统的“分离”而是关注于传承的不仅是技艺,是是一种集眼界之高、技艺之高、内涵之高于一体的综合性品质。
手工艺精神亦是一种品质,年轻一代手工艺创作者不再只关注手工艺造物中那些繁缛神秘的符号,精湛神奇的工艺;而是能够拨云见日,试图参透千百年来承载于东方工匠身上、言行中、器物上那些闪亮的人性、悟性、智性的精神内涵。这样一来,对于传统手工艺,是接续还是抗拒,是创新说还是消亡说都不重要了。事实上,手工艺在当代绝不会消亡,只要人类还有寻求幸福和充实的人性需求,这个心手连接的行为方式就不会凭空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手工艺与现代手工艺已不存在隔阂与芥蒂,保护并传承传统手工艺的初衷在这个层面上与现代手工艺达成一致。
米哈里的心流理论中提到想要体会心流,需要几个要素:1.具挑战性的创造活动;2.知(觉)行(为)合一;3.清晰的目标(包括主观赋予的)和反馈;4.全神贯注地投入;5.掌控感;6.忘我;7.时间感消逝。这些过程和要素真的完美契合手工艺的制作过程。笔者曾经感同身受过这种制作手工艺带来的心流体验,那种心灵放空感和时间飞逝如电的愉悦感以及作品完成后的满足感一直余音绕梁,萦绕心间。我相信在国家艺术基金资助下的手工艺者们同样会有这种一段时间内,忘我专注之下,努力完成各种挑战后的热切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2300年前,亚里士多德曾说,世人不分男女,都以追求幸福为人生最高目标。时光流逝,对于“幸福”二字,我们每一代人都要重新思考,重新寻找。150年前,莫里斯一再重申,我们要实现艺术的目的,而不是被艺术本身应该是什么所纠缠,那么我们就会最终找到想要的东西,无论这是种什么艺术,最起码,它应该是生命力。[2]
手工艺的话题是个老生常谈,同时也常变常新,这也是手工艺最有魅力的地方,它是人类文明初始的源头,却又指向人类文明未来的去向。“工艺”的内涵往往不止体现在它的外部形态和有形的技艺层面,更多时候,指向的是超越形态之外一种价值体系。在这种逻辑中,“物”可以幻化成“象征”,“工艺”可以传达“精神”。“工艺”在这个关系下所体现的价值,可以跨越种族、等级、身份或权势,成为一种共同的行为约束或文化境界,甚至成为一种未来群体价值认同的标准和创新的动力源泉。最重要的是,它指向了艺术的重要目的:当我们活着的时候热切地生活!(苏欣)
1.[美]Csikszentmihalyi Flow Harper Perennial 1991-03-13
2.设计真言:西方现代设计思想经典文选[M].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p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