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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历史画卷中的情感细节
——评淮剧《送你过江》的人物塑造
作者:单跃进
《送你过江》是江苏盐城市淮剧团为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而创作的淮剧现代戏。作品以70年前伟大的渡江战役为背景,精心编织了一对青年男女“欲爱而不能”的凄美故事,折射出他们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所付出的热血情怀和壮美人生。
故事本身或许世俗而寻常。在苏北江岸长大的姑娘江常秀在识字班结识新四军文化教员郭逸夫,埋下爱恋的种子;而郭逸夫也对这位灵秀好学的姑娘有了真切的好感,部队要北上,临别赠予她一个识字的小本,以物托志。自此,两颗年轻的心,在岁月中遥遥相望。这是剧中主人公的前史。几年后戏才开始。1949年春,郭逸夫所在部队打回长江北岸,准备渡江作战,郭逸夫的心也奔向了江常秀。而当年的江常秀已成长为一村之长,投身在为解放军渡江的支援保障中,同样憧憬着与郭教员再相会,思念着那个曾经润泽她心灵的人。正当两颗炽烈的心即将狂奔相拥在一起的时候,一道障碍无情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江常秀是船工江老大家的童养媳,江老大执拗地要她按乡俗约定与小儿子江更富成婚。于是,戏剧矛盾和冲突骤然而起,这对年轻人的清纯恋情,命里注定要遭受诘难、走向不幸。
这是编剧陈明为剧本设置的人物关系和命运遭遇。但他没有就此作罢,没有仅就事论事地完成对此段恋情或凄美或哀婉的叙述,而是将其融入一个伟大事件中予以渲染,浓墨重彩地展现他们的挚爱,尽显他们的情感撕扯……
这个伟大事件便是彪炳史册的渡江战役,它是新中国成立进程中的伟大节点,无数中华儿女投入其中。一如此前的淮海战役,其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陈毅语)。《送你过江》的剧名本身便寓意了这场战役与人民群众的密切关系,人民群众撑起了万千风帆亲送子弟兵打过长江。如此恢弘壮丽的历史画卷,落定在戏剧舞台上便是具体的人和事,是鲜活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滥觞的细节。
历史因细节而鲜活,艺术因个性而存在。全剧人物的行动和矛盾冲突,始终围绕郭逸夫与江常秀之间的情感线索层层铺设与结构。在情感主线充分发展的基础上,又铺设了一条江老大藏匿“龙船”与江常秀、江更富发生矛盾的副线。由此,勾勒出江更富、江老大等人物群像,以及各自的成长变化。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中国人民迎接新中国、向往新生活,积极融入时代进步潮流的真切愿望和心理过程。
从演出效果看,给观众印象最为深刻的人物是女主人公江常秀。这是一个内心蓬勃,有美好憧憬,却又隐忍负重的形象。不幸的身世,让她年轻的生命里平添一丝“白花挽髻忧结眉”的凄凉,这是旧社会旧制度下的普遍人生。但在共产党新四军组织的“扫盲识字班”上,她不仅认字识字,还接触到一个前所未见的新世界,消沉的人生,在一股清风的吹拂下,生命的活力开始释放,“盼来了太阳化寒冰”。在今天看来,这是“知识改变了命运”,其实这正是伟大变革时代许许多多普通人的生命写照,是一个有典型意义的、身心得到解放的女性形象。在剧本里,这只是一笔人物前史的交代,但编剧却将这样的意蕴自始至终地贯穿于人物行动,成为完成人物性格的重要依据。这种贯穿,既表现为她对真爱的热切追求,更表现在她“欲爱而不能”时的决然选择。面对公公江老大的坚持,面对送大军过江的紧要大局,面对深爱之人郭逸夫壮志难酬的绝境,她顺从了公公江老大,回到童养媳的身份并与小叔子更富成婚。这种“顺从”不是对童养媳旧习的简单屈从,更不是对自己内心真爱的无奈放弃,而恰恰是她对内心深藏之真爱的放大和坚持。她对郭逸夫的爱,与她对新生活的向往,对新中国的憧憬,是相互浸润并融为一体的。虽然这对恋人跌进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深渊,但郭逸夫却获得了江常秀至深至高的爱意,奔向血雨腥风的残酷战场。至此,观众不禁唏嘘,敬仰与歆慕油然而起。
相形之下,郭逸夫的形象则依傍江常秀形象而存在。的确,郭逸夫是江常秀曾经枯萎心灵的滋润者,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引领者,但郭逸夫却没有因此成为高高在上的革命圣贤形象。他情感真诚炽烈,行事简单直率,甚至冒失地与江老大争执起童养媳旧习的种种弊端,执意要娶江常秀为妻。其愣头愣脑的行为,俨然不够“高大全”的标准,但观众却欣然接受此人物行为的真切,接受他特立独行的笨拙举止。自然,当他的真情与急切表露无遗后,遇到战友的告诫和纪律的约束时,观众的同情与理解也随之而生。尤其是第四场,江常秀为郭逸夫引线缝补一幕,难以名状的痛楚,从男女主人公的身上弥散开来,充盈着整个舞台。两人间的心灵交流如泣如诉,牵动观众的心弦。
若以世俗的眼光看,郭逸夫与江常秀是经历了一场凄美而没有结局的爱恋。那么戏至末场,郭逸夫怀着江常秀的挚爱和迎接新中国的美好愿望,一往无前地冲锋,倒在长江南岸的滩头上,牺牲在奔向全国解放的战场上,实则是完成了一个中华热血男儿的壮美使命。此时此刻,观众已不再纠结江常秀与郭逸夫难成眷属的遗憾和失落,而是崇敬他俩超越世俗的情爱,欣赏他们激越和浪漫的青春年华,更是敬仰郭逸夫的英雄男儿壮气。无疑,《送你过江》的演出将观众引入由感知到共鸣的审美境界。
剧中另一对人物的设置,也颇有回味的空间。江更富是江老大的小儿子,也是被江常秀视为弟弟的小叔子,江氏父子与江常秀的性格发展构成了微妙的关系。江老大早年收江常秀为童养媳,在大儿子遇难后,偏执地要将江常秀填房给小儿子。江更富敬重江常秀,深知姐姐所爱在谁,他更愿意让自己成长为像郭教导员一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心中所爱。尽管他的处境被动而尴尬,但他性情清澈,对江常秀的爱意干净而敬畏。在得知一贯热心支持大军渡江的父亲竟然悄悄地藏匿家里的龙头大船时,他心里忐忑难安,最终感动于姐姐江常秀对支前工作的殚精竭虑,开口揭密了父亲的藏匿,而他自己则以壮烈地牺牲在战场上,赢得对江常秀爱恋的权利。至于江老大,虽然有些许狡黠和私念,人物起点不高,但却是源自最普通人群对生活的本色执拗,因而显得更加真实。最后,江常秀、郭逸夫等为渡江作战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高尚行为,终于融化了江老大那点有情可原的私念,慷然为渡江作战献出自己的所有。
一个貌似世俗人情又带有浓郁苏北乡情的遥远故事,经盐城市淮剧团的深情演绎,成为一出壮丽得叫人铭心刻骨的英雄故事,并与我们今天对70年前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渡江战役的遥想连结在一起。任何伟大的历史潮流,都是无数鲜活生命的跃动,是一代代人前赴后继的前行。《送你过江》的演出,将我们带入了这样的情景,并且是审美的、艺术的情景。
《送你过江》的人物塑造之所以取得成功,有几个重要因素。首先,创作者能够站在人情乃至人性的维度,在不逾越人情常理的逻辑起点上,去整合和建构合乎历史情境的人物和故事。整体看,创作者较少让剧中人物的行为和价值取向超越时空直接服务于当下,这样的创作思维和实践,不仅没有削弱人物的思想境界,反而因其行为的本能与质朴获得观众的接受认同。尤其反映在郭逸夫和江老大身上的一些“缺陷”,恰恰成为构成人物个性的基本支撑。其次,创作者在设置人物微观和具体行为的同时,并没有失去对当年渡江战役本质意义的精神把握,进而寻得了人物情感细节表现与宏大历史叙述之间的关联,集中体现在江常秀以妥协和屈从来应对郭逸夫面临危机的行为,这是人物在特定情势下的必然行动。由此,顺理成章地引发了郭逸夫誓死奔赴战场的动作和心理,让剧中人物的行为合乎逻辑地向前推进。再次,创作者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文学精神层面的思考,这种思考镶嵌或潜藏于人物的性格行为中,是当下戏剧创作应有的历史感悟和人文意识。《送你过江》抑或是一出革命英雄主义的颂歌,抑或是一种出于人性的悲悯,抑或是对一段历史的深情回眸,抑或是对一代人热血悲情的景仰。这些都源于作品,又出乎于作品的思绪和涟漪。凡此种种,对于当下戏曲现代戏创作,均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和启示。
或许囿于人物关系的相对复杂,《送你过江》的文本叙述节奏时有散漫和凌乱之感。主要表现在对人物心理的交代,缺乏必要的层层递进的次序和布局感,无法酣畅淋漓地构成戏剧性的桥段和章节。包括江常秀与郭逸夫的情感表达,似乎时断时续,含糊其辞。同时,江老大慷然献出自己费心藏匿龙船的心理变化过程也有待填实,勿使其陷于匆忙。另外,全剧的唱词在追求乡土乡情的质朴和情趣的过程中,如何保持戏曲文本必要的韵味,甚至诗意的寻觅等方面,仍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送你过江》已有多次创作实践并取得佳绩,我们期待该剧经过再次地深入修改与打磨,为打造具有浓郁乡土乡情特色和经典意义的淮剧现代戏做出新的努力,奉献给时代和观众。
(作者系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上海京剧院原院长、一级编剧单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