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著名文化学者，央视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编剧 周岭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的“栊翠庵品茶”，茶、水、茶具固是一段趣谈，对妙玉之于宝玉的复杂微妙心理关系的描写，更是妙不可言的千古奇文。

　　妙玉本是官宦家的小姐，因自幼多病，许愿带发修行。大观园落成时，她被贾家下帖子请来，在栊翠庵清修，缘此生出许多故事。

　　六安茶与老君眉

　　大观园“两宴”之后，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来到栊翠庵，妙玉捧出茶来。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及众人都笑起来。所笑何为？村妪之态，跃然纸上。

　　此处提到了两种茶: 六安茶和老君眉。

　　六安位于安徽西部，大别山北麓。公元前121年，汉武帝取“六地平安”之意，置六安国，“六安”之名沿袭至今。六安茶属绿茶，始于唐代，扬名于明清。《茶经》即载有“庐州六安”。明徐光启《农政全书》称“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明李东阳、萧显咏六安茶时，有“七碗清风自六安”“陆羽旧经遗上品”等句。

　　六安茶，叶形自然平展，叶缘微翘，汤色清澈透亮。此茶不仅可消暑解渴，还有极强的助消化作用和治病功效。明闻龙《茶笺》一书称：“六安精品，入药最佳。”贾母已是七旬老人，六安茶虽好，但恐其性凉，所以说：“我不吃六安茶。”

　　老君眉属白茶，产于福建，出自一种独特的茶树品种。叶形长，芽多毫，采摘嫩芽制成的茶叶名为“老君眉”。冲泡后，汤色淡黄，香味清软，所以刘姥姥觉得味淡。关于老君眉，历来多有误说。例如，《红楼梦大辞典》断言“今安徽六安银针即老君眉”。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注为“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茶”。前例错在贾母已说不吃六安茶，六安银针还是六安茶；后例则为没有任何文献依据的望文生义。

　　老君眉洎清代至民国尚存其名，今人则只在《红楼梦》里读过这个茶名，于其类属却甚少有知道的了。近年间，香港饮茶继流行香片、普洱之后，寿眉也比较常见。可惜，没有人将寿眉与曹雪芹笔下的老君眉相联系。此处，笔者并不是说今之寿眉就是老君眉，而是说循着寿眉，或可解开老君眉之谜。

　　福建白茶，今名以其品类高下，分为白毫银针、白牡丹、寿眉等。采摘时取一芽两叶，白毫银针只用一芽，白牡丹芽叶全用，寿眉则只用白毫银针剩下的叶片。制法为，新鲜芽叶凋萎微发酵后晾干。显然，白毫银针是白茶中的上品。其形弯长，通体布满白毫，比作太上老君的眉毛，至为恰当。

　　妙玉说：“这是老君眉。”老君眉终于得解。

　　旧年蠲的雨水与梅花上的雪水

　　水为茶之母。

　　明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记·试茶》载：“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因此，没有好水绝对冲不出好茶。上文贾母接过妙玉奉上的茶，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

　　什么是旧年蠲的雨水？所谓“蠲浊扬清”，蠲在此处用作净化的意思。雨水烹茶，古已有之。北宋苏东坡在《论雨井水》一文中说：“时雨降，多置器广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泼茶煮药，皆美而有益。”清人徐士鋐《梅水烹茶诗》亦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熏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

　　“梅水”就是梅雨季节露天承接的雨水。过去，苏浙一带的小天井里大都置有瓮缸，每到黄梅雨的季节，家家户户接得缸满瓮满。据说梅水甜滑，甚至胜过山泉。蓄于缸内，水味经年不变。然而，妙玉将如此好水所烹之茶捧奉贾母之后，转眼就对林黛玉说：“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这是妙玉把宝钗、黛玉二人引至内室吃体己茶时，黛玉因问：“这水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

　　原来雪水竟然比旧年蠲的雨水又讲究许多！

　　查李时珍《本草纲目》，真的对雪水评价甚高。例如“腊雪密封阴处，数十年亦不坏；用水浸五谷种，耐旱不生虫；洒几席间，则蝇自去；淹藏一切果实，不蛀蠢”“煎茶煮粥，解热止渴”等。

　　古人以雪水烹茗为高人雅事。例如唐白居易《晓起》：“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陆龟蒙与皮日休唱和咏茶诗：“闲来松间坐，看煎松上雪。”宋陆游《雪后煎茶》：“雪夜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自烹煎。”《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冬夜即事》亦云：“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清代乾隆皇帝一生酷爱饮茶，晚年更是嗜茶如命。有一则说他嗜茶的轶事，很有趣。当他八十五岁要退位当太上皇时，有位老太医惋惜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皇帝应声接道：“君不可一日无茶。”这位盛世皇帝一生尝遍天下名茶，也品鉴过许多天下名泉。他在钦定北京玉泉山玉泉为“天下第一泉”之后说：“然则，更无轻于玉泉者？曰：有！乃雪水也。尝收积素而烹之，轻于玉泉斗轻三厘。雪水不可恒得。”由此可见，他对雪水的推许之甚。

　　至于妙玉烹茶所用的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则不只是高洁而已，直令人抚掌击节、遐思翩翩，并且生出一种披襟直上玄墓山、寻觅蟠香寺、坐看白雪红梅的兴致来。

　　妙玉的茶具之妙

　　栊翠庵的茶具高雅新奇，无一不称艺术珍品。就连刘姥姥用过、险遭妙玉扔掉的成窑五彩泥金小盖盅，在今天的古董专家看来，都是价值不菲的绝佳上品。

　　成窑即明代成化年间的景德镇官窑。“成窑五彩”是明末清初的称法，自清代雍正始，统称“成化斗彩”。成窑烧造的瓷器，质良色精，品种丰富多样，被誉为历代官窑瓷器之冠。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记载：“顷来京师，则成窑酒杯，每对博银百金，予为吐舌不能下。”清人程哲的《蓉槎蠡说》中记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已值钱十万。”这是明清两代成窑器物的价值。近代时，成窑瓷器几成天价。

　　贾母用的是成窑盅子，跟随贾母的一众人，用的则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脱胎填白盖碗是一种极为名贵的白瓷盖碗，制作始于明永乐时期的景德镇窑。其胎薄至光照见影，几乎达到脱胎的程度。有“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销”之句，形象地描绘了瓷胎之薄。填白即甜白。甜白瓷胎料精细洁白，釉色柔和悦目，似棉白糖色，故称“甜白”。在甜白瓷上还可填以彩绘，因此又名“填白”。

　　当然，最令人称奇的两件茶具，还是宝钗、黛玉两人所用的“攽（此为代字，应为左分右瓜，下同）匏斝”和“点犀乔（此为代字，应为上乔下皿，下同）”。斝和乔应该是上古的酒器，以酒器饮茶，并不少见。如北宋苏东坡诗曰：“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尊自在尝。”这里说的饮茶器匏尊，其实就是秦汉以前的饮酒器。

　　但钗黛二人的茶具就不简单是“以酒具代之”的意思了。

　　其一是古董。“攽匏斝”上镌有“晋王恺珍玩”和“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字样，“点犀乔”上则刻有一行垂珠篆字。

　　其二是材质奇特。“攽匏斝”为匏器，也就是葫芦器，是明末出现的一种特殊工艺品，为明末太监徐九公所首创。清初，康熙皇帝曾在瀛台附近的西苑内大量种植制作匏器之用的葫芦，乾隆御制诗中咏匏器的有百余首之多。这些匏器以清代康熙年间的制品最为有名，现故宫博物院仍存有杯、盘、碗、壶、瓶、笔筒、鼻烟壶、蝈蝈笼等器具。其制作方法是，葫芦在幼果时，用各种形状并刻有各式花纹的模具将其夹紧包套起来，待其自然长成后再经裁割，涂黑漆里，镶象牙口、玳瑁口等，即成为有自然长成纹饰的器具，而无须人为雕刻。

　　“点犀乔”的“犀”，是指犀牛角。据记载，用犀角雕制器皿最迟在殷商就已开始。犀角制品，考古发掘至今未见有出土品。今之所见犀角器，多为明清及以后器具，以明代为盛。清代宫廷大约自雍正朝起开始制作犀角器，至乾隆朝达到鼎盛时期。犀角器因受形状的限制，除以整角制成酒杯外，还有盅、碗、钵、洗、盒、鼎、炉、瓶、笔山、笔架、花篮、盆景、嵌件以及供欣赏陈设用的人物、动物等雕刻。清代犀角器以犀角杯为多。

　　其三，这两件茶具均为似是而非的物事。匏器在晋代尚无这样的制法，所以不会成为王恺的珍玩；“秘府”为古代称禁中藏图书秘记之所。《汉书·艺文志》云：“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苏轼在元丰二年因乌台诗案入狱，后被贬至黄州做团练副使，直到元丰七年才离开黄州。元丰五年绝没有可能“见于秘府”。其实，这应该是曹雪芹时时不忘小说的艺术需要，像描写秦可卿卧房中的摆设一样，信手铺排，以收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之效。

　　其四，让宝钗用“攽匏斝”。攽字可拆为“分瓜”二字，其实“分瓜”即乐府中所谓“破瓜”，将“瓜”字分拆像两个“八”字，隐“二八”（十六岁）之年。唐代段成式《戏高侍郎》诗中的“犹怜最小分瓜日，奈许迎春得藕时”，就是这个意思了。而让黛玉用“点犀乔”，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成句。这些，都可看作是曹雪芹的调侃笔墨。

　　至于“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海”“鬼脸青的花瓮”以及风炉、茶壶等等，则可看作是妙玉契合自家身份的茶具博览了。

　　除此，还有一件“绿玉斗”需要特别注意。这是有洁癖的妙玉自己平时吃茶用的专用茶具，竟然一反“过洁”之常态，亲自拿给宝玉使用。

　　妙玉与宝玉，这两位表面上看去并没有太多纠葛的人物，却在有限的几次碰面中，撞出了耐人寻味的火花。所谓互相之间，其实并不平衡。宝玉对妙玉是敬重多过爱慕，妙玉的忘情却愈出愈奇。从绿玉斗到乞红梅，再到“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隐隐情愫怦然欲出。我们不由地要问，谁是槛外人？（周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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