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历史作品需要什么？

　　作者：陈梦溪

　　近日，笔者阅读到历史学者游彪先生的作品《赵宋——十八帝王的家国天下与真实人生》（下称《赵宋》），读后却有些失望：作者在书封底提出了几个关键问题，如身兼一家之主和一国之君双重角色的皇帝如何把握内廷与外政的平衡？皇帝的“原生家庭”和成长经历如何影响其个人性格命运，进而影响宋朝政局走向？宋代政治制度有怎样的独特性，又经历了怎样的形成、发展和变革过程？这些问题恰恰是笔者最感兴趣的问题，笔者期待可以在书中找到相应的精彩解答。可惜的是，《赵宋》似乎只是将重点放在罗列史实中，按部就班地介绍了宋十八位皇帝与一众名臣的生平大事，鲜有对于历史事件的独特分析判断，也鲜见对制度变化深入核心的阐释，更缺乏对历史人物心理深层次的精神解析，令人产生“看了个寂寞”的失落。这不禁让人思考，从一名普通读者的需求来看，一部优秀的历史作品需要哪些内容。

　　笔者看来，一部优秀的历史作品，不管来自专业的学院派研究者还是民间历史爱好者，都至少需要具备几个基本的特点。其一便是宜于引发读者思考。研究历史的第一步便是善于提出问题，其后才会有对问题的探究和解答，好的历史研究者和写作者，往往是最会提出问题的人。《赵宋》的定位是“一部面向大众读者的宋史通俗读物”，不管“大众”“通俗”，还是“严肃”“学术”，读者期待的都不是一本充满教条的总结中心思想的教材类作品。如果仅仅是百科的结合、事实的堆砌、意义的总结，那么便失去了历史研究最重要的灵魂——发问。一部有价值的历史作品应是充满启发的，而不是为读者提供一段段标准答案式的空泛结论。比如在写到王安石变法时，作者在书中是这样写的：“这场变法使得宋王朝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新法的实行，大大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社会生产力有了巨大发展，垦田面积大幅度增加……国家军队的战斗力也有明显的提高。”既然如作者所说，那么王安石变法为何会失败？为何给北宋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甚至后来许多人认为北宋实际亡于王安石变法？如果王安石变法使宋“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那么为何它又在各个方面破坏了经济和制度，使自古至今对这场变法的诸项措施一直存在巨大争议？历史是复杂的，同时也是有趣的，但消除了其中的复杂性，也就消除了我们探索它的种种可能性。好的历史作品要为读者打开一扇窗，去寻找更广阔的世界。

　　其二，好的历史作品不但要有史料的合理运用，还要有作者逻辑条分缕析的展现。面对各类史料，如何从中理出一条线索，如何运用史料分析问题，是最见功力的。作者需要将“证据”们组成一个符合逻辑、能够自圆其说的文章。虽然不同学者持不同的观点，但需要展示自己是如何从相同的史料中得出不同的结论的。历史研究如同探案，需要拨开层层迷雾，梳理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甚至最终结论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为读者指出一条通往真实的路径，让读者明白“历史，何以至此”。缺乏逻辑的历史作品容易沦为流水账，读者迷失的其中，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读者需要的可能不再是搜索引擎式的总结，也不是傲慢的教育，而是谆谆善诱、抽丝剥茧的分析过程。当今的图书市场有许多看上去像“攒”的科普读物，它们无疑更无价值，但《赵宋》出自历史学教授之手，那么笔者对它的期待就会更高，期待见到专业学者的优秀历史切入逻辑。但很可惜，这本书中鲜少看到草蛇灰线的逻辑分析，更少有令人拍案叫绝的梳理。

　　其三，优秀的历史作品，我们希望看到学者独特的思想锋芒。新颖的观点和犀利的角度在《赵宋》中都难以找到。一部面向大众的历史作品，如果想在市面上众多相似作品中“突围”，不仅需要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引发读者对某一特定时代的兴趣，更需要属于作者本人对历史的独到看法，引发读者的思辨，才是一本优秀的历史大众读物的点睛之笔。

　　此外，作者在书中一些与历史无关的观点如“记得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期间，我在所在的街区亲眼见过一起车祸，一位中年妇女被汽车撞倒，交警来处理善后事宜。在测量车祸过程中的各种数据时，警察们各个趴在柏油路面上，一丝不苟地测着每条线，丈量不同方位的各种距离。当时我突然想到，国内的警察通常是站着用卷尺或皮尺测量，记录相关的大体数据，就算完成任务了。与日本警察的严谨相比，中国交警可能存在很大差距”，有些令人迷惑。作者提及此事可能是为了说明研究历史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然而此例子与历史研究关系不大。此前笔者也做过多次日本学术界相关的历史作品推荐，如“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等优秀的学术作品，中日史学研究各有所长，写作风格不尽相同，无需妄自菲薄。其次，作者以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目睹的偶然事件来说明中国交警工作不认真，继而认为中国人“缺少严肃、认真的精神”，这样的分析有些突兀，也有失公允和严谨。

　　近年来，很多历史普及作品成为畅销和长销书，引发了“历史热”，从历史学术作品到历史小说等通俗作品，都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读者对于历史作品的要求越来越高。笔者一直致力于寻找值得推荐的大众历史作品。宋史学者邓广铭先生所写的《宋史职官制考证》、邓小南的《祖宗之法》、赵冬梅的《大宋之变》、郭建龙的《汴京之围》、吴钩的《宋——现代的拂晓时辰》、朱刚的《苏轼十讲》、葛剑雄的《历史学是什么》等书都有精彩之处，也充分展示了“宋代”这个独特历史时期的独特之处，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对宋产生兴趣。

　　在此尤其需要说明的是，从质量上讲，《赵宋》绝不是糟糕的作品，这篇书评也绝不是仅仅针对某一本书或某个作者的读后感和批评，而是试图探讨某一类出版物存在的共同问题，以及挑选图书时应该具备的判断坐标系。对历史感兴趣的读者大都是乐于思考，善于思辨的人。《秦崩》《楚亡》的作者李开元先生提出的“3+N”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他认为，史真是一，史料是二，史著是三，在这三个基础世界上衍生出来的历史作品都是“N”。“3+N”可以理解为三生万物的意思，从这个“宇宙”中衍生出来的诸多历史作品，最需要带给读者的是什么？这是值得每个历史作品书写者思考的问题。（陈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