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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颐
常书鸿先生是敦煌文物研究事业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是敦煌研究院的前身——成立于1944年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所长。新中国成立后,常先生历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名誉所长、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研究员、国家文物局顾问数十年,把一生奉献给了他热爱的敦煌保护事业。
常先生病逝于1994年,《愿为敦煌燃此生》是集结常先生的重要文稿、回忆录等编撰而成的自传,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樊锦诗、常书鸿之女常沙娜分别作序。
说起常书鸿与敦煌的渊源,可谓尚未谋面,心向往之。常书鸿1927年留学法国,就读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在1933至1935年间,师从巴黎高等美术专科学校劳伦斯教授,在油画艺术上接受过专业的西洋美术教育。193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常书鸿漫步塞纳河畔,闲逛旧书摊,就像命中注定,他遇到了《敦煌石窟图录》。那是他当时陌生的东西,翻开来,里面是甘肃敦煌千佛洞壁画和塑像图片300余幅,目录序言说明这些图片是1907年伯希和从中国甘肃敦煌石窟中拍摄来的,是从4世纪到14世纪前后1000年中的创作。这些壁画遒劲有力的笔触、气魄雄伟的构图、生动奔放的人物,让常书鸿非常惊讶。随后几天,常书鸿流连博物馆,寻找伯希和当年从敦煌带来的一些文物,他越看越惊心,也越看越痛心,中国曾经有那么光辉灿烂的绘画艺术,而他作为一个绘画和染织专业的艺术家,竟然毫无所知,这些文物如今流落异邦,它们的故乡——敦煌,是怎样的呢?
带着这样的思绪,1936年,常书鸿把妻子陈芝秀和女儿沙娜留在巴黎,只身返国。在北平艺专执教期间,常书鸿目睹政府的腐朽统治,遭逢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如此艰难之秋,民族文化遗产和文物保护工作怎样开展?听闻教育部有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计划,常书鸿为之心动,接受此项重任,决意开启敦煌民族艺术宝库的保护、整理和研究工作的新局面。
从此以后,五十年,常书鸿的人生与敦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阅读这部传记,烽烟漫漫,沙尘滚滚,多少往事,仿佛也涌到了我们的面前。这是动荡的五十年,个人的遭际深深地嵌在时代的命运里,常书鸿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但是,在敦煌,他何尝不是在战斗呢?
这是敦煌,荒凉偏僻、人烟渺茫的西部边陲。对于一个小时候生活在西湖边上,长大后浪迹巴黎的艺术家来说,首先必须经历一场洗髓换骨的自我改造。原来,所谓的“甜水井”,掺杂着牲畜长年累月连吃带拉的结果,又苦又臭,可是,从安西到敦煌120公里的戈壁滩上,这唯一的一口井,就是行路人救命的甘泉啊。这是敦煌,被抢劫、被蹂躏、几乎被废弃的敦煌,自然退化,条件艰苦,作为一个没有粮草、没有装备的“光杆儿司令”,常书鸿要怎么招募人马、建设营地,拉起一支队伍呢?又要怎么与油滑的当地官员、与不知文物保护有何意义的牧民们打交道呢?
这些故事字字泣血,却见苦中作乐。常书鸿终于找到了克服气候的合适的筑墙方法,当那道2米高、2000来米长的土夯墙终于屹立在莫高窟前,我想,在此刻,我们多少能领悟常书鸿的心情,就算不会热泪盈眶,也会心旌摇荡。敦煌的生活太难了,不仅在于文物修补、临摹,爬上爬下的劳累,更大的困难是远离社会的孤独和寂寞,与亲人音讯不通,一旦生病,那种孤寂的心情很容易放大,害怕来不及送医就会客死他乡,职工们来了,走了,待不住,人同此心啊。常书鸿遭受的最大打击,是妻子的出走,她走了,甘愿丢弃家庭。
这是真实的状况和心情,这是真实的敦煌人的悲欣哀乐。我想起《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想起樊锦诗的“简单相信,傻傻坚持”。这位江南闺秀最初同样没有预料到竟然会在敦煌一辈子,她对爱人老彭为她所做的牺牲,对两个孩子因为读书被迫与父母分离而导致的亲情隔阂深感愧疚。她哭过、怨过,厌过、闹过,离开过敦煌,后来仍然回到敦煌,因为现实的经济的窘困,也因为敦煌早就在她身上烙印,此生此世,她就是敦煌人。阅读《敦煌:众人受到召唤》,我们会更明晰,所有的敦煌人都有类似的经历。《维摩居士大乘经》有言:“欲得净土,当净其身。”敦煌召唤他们前去,敦煌为他们敞开门扉,敦煌也欲索取代价,要他们以身为祭。常沙娜中断了学业,回到敦煌,帮助父亲担负起母亲走后照顾家庭的责任,从此,常沙娜也成为了敦煌的一员,坚守在戈壁滩上。
这本传记是常书鸿为代表的敦煌人一生奋斗的记录,也可看作中国当代个人生活史的一项见证。
常书鸿出生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亲身经历辛亥革命、西学东渐、卢沟桥事变、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十年“文革”、改革开放等历史时刻,就算寄寓敦煌,时代的风声仍然激荡他的胸怀。在常书鸿的回忆里,记述了童年时老宅的梧桐树、荷花池、小虾和大蜈蚣,充满了温情和幻想;好几篇文稿是在巴黎期间的论文与随笔,阐述了他对印象派、对现代艺术的看法,可见他在西洋油画上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基础;在兵荒马乱、险峰恶浪的环境里,他小心翼翼地生存、生活,他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感到愤慨,救国无方,不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份;当他被小将们压在沙丘上,面对为之奉献的莫高窟,自诉罪状,他困惑、迷茫,近乎绝望;当他接待周总理来视察,亲聆总理的赞誉和教诲,他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当他作为代表团领导,与印度、缅甸、日本就敦煌文化进行交流,他是多么自豪,他为这颗璀璨明珠的耀眼光华,为敦煌几代人的努力工作,深感安慰。这些回忆,字字句句,都带着时代的鲜明特征,在今天,我们读起来,可能会觉得“过时”,可是,这就是我们的父辈、祖辈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是溶进他们的骨血里的生命的每一个分子。
愿为敦煌燃此生,倾尽一生守敦煌。这就是常书鸿,与敦煌说不尽的故事。(林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