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宇

　　人类对天对神的敬畏自神话时代起就深深刻在潜意识中。自上古时期，人们始终相信冥冥之中有股超自然的神力在控制着人生命运，在中国这种超自然力由商朝的“鬼神指引”，发展为周朝的“天命道德观”——一种具有世俗引导性的道德论成为了世间无形的主宰，因果报应、善恶有报、行善积德等与之相关的观点层出不穷。到了汉代，儒生们更是由天命道德延伸出宇宙论，在宇宙论中，弥漫于世间的“气”，直接对人们的行动做出反应，善报恶报看似命数，实际上皆由“气”所控制。这种宇宙论在佛教传入后和道教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中国社会的观念基础。

　　《功过格：明清时期的社会变迁与道德秩序》 ［美］包筠雅著 杜正贞 张林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向功德箱投钱就可以增加我们的功德么？这种如同积分换大奖式的信仰，是古代中国民间根据道德积累的理论得来的价值信仰。不管现实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对于善恶报应和积累功德的信仰，催生出了“功过格”的诞生。这种善书源自两宋时期道士用来记录自己善恶功过的道德日记，善言善行为“功”，记“功格”；恶言恶行为“过”，记“过格”。在道教的思想中，气存于万物之中，善行即聚气，恶行即散气，人若修道必多积功德多行善举。功过格以自省自诚鼓励道士行善积德，体现了质朴的道德观，形成一套独特的积功“体系”。

　　美国布朗大学历史系教授包筠雅在《功过格：明清时期的社会变迁与道德秩序》一书中，系统地梳理了功过格的历史，并将功过格为什么能在16世纪至18世纪爆发式增长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状态做了解读与分析。书中通过功过格来看明清之际中央权威的腐败和低效、商业化过程对社会的影响以及理学由一统天下之学到瓦解的过程，这些现实社会变迁的问题，包筠雅从小小的功过格中，用民间社会的视角为读者阐述时代的动向。

　　汉朝时期就已经有书籍暗示积功可以带来长寿和好运，但直到公元4世纪，葛洪的《抱朴子》第一次有了证明存在着积累功德的量化方法和有组织的体系。书中以简单明了的方法指导道教徒如何量化自己的功德——积300件功德就可以成为地仙，积1200件功德就能成为天仙等等，证实了功过格久远的价值体系。直到12世纪诞生了功过格两篇里程碑似的经文，《太上感应篇》与《太微仙君功过格》。这两部著作为功德积累和超自然报应的运作进行了逻辑梳理，通过对表现赋予分值的办法，让功德的积累可以逻辑化，并引导出自然的结果。这相当于将功过格的奥秘告诉了世人，每个人都可以凭借着书中所述，自己对照计算自己积累的功德。这两篇经文最为突破性的地方在于，它肯定积累功德可以获得世俗回报，报应体系的运作也不取决于特殊教派的教义，而是适用于所有人，在善恶两部分中所列的事例，包含了儒家和佛家的思想，反映了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因此非常容易被接受。

　　到了16世纪明朝中晚期时，来自浙江的士大夫袁黄将自己一生的成功大多归于他积德行善的实践，他以自身为功过格代言。晚明时期功过格传播的主要工具之一就是他的自传性文章《立命篇》，一度畅销全国。在文章中他将世俗的考取功名与后继有子都归功于功过格，袁黄对此深信不疑。在《立命篇》出版后的一个世纪里，至少有10种新的功过格被创造出来。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功过格都与袁黄密切相关，甚至在当时的士人中，这本书比很多儒家经典更受欢迎。

　　袁黄对于功过格的理解得益于当时南京栖霞寺的禅宗大师云谷大师，袁黄在与云谷大师的交谈中云谷大师指引袁黄检视自己的行为，看看自己的德行是否配得上成功。云谷大师支持人心是宇宙万物之源的思想，本心动即行动，忽略了本心而去追求心外之物，只会一无所获。这种带有强烈心学理论的思想，对云谷大师产生了影响，也对袁黄产生了影响，他帮助袁黄解除了宿命论的枷锁，取而代之的是积极实践的功过格体系。通过云谷大师的指导，袁黄对功过格产生了新的阐述，改变了积累功德是为了成仙或转世的回报，而是成为现世报，既对自己升官发财、求子、登科等等物质的回报，这使得功过格在民间有了广泛的基础，将神明对于人的控制由来世，拉到了此时此地对人命运的掌控。

　　这种改造过后的功过格体系，鼓励社会积极向善的同时，也肯定了现在社会等级结构的道德合理性，道德水平高的人就应该在上位享受更好的生活，这种朴实的价值观正是袁黄的功过格可以在晚明大受欢迎的基础。袁黄的《了凡四训》在如今的社会中也是古典畅销书，各种版本的阐述和解读层出不穷。

　　围绕着功过格还有很多的问题，比如功德积累如何与金钱关联？功过格世俗化的危害又有多少？功过格如何成为流行于民间道德思想基础？包筠雅这本书解答了很多疑问，更是展示了16世纪到18世纪道德低沉之时的中国如何在社会变迁中寻求新的道德秩序的过程。（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