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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秀莹
2016 年写完《陌上》,意犹未尽。2019年,我写了《他乡》。2022年,我写了《野望》。六年来,生活的河流滔滔向前,我尝试着用笨拙的文字,把逝水年华轻轻挽留。我努力以文学的方式,向这个巨变的时代致以诚挚的问候。
依然是芳村的故事。依然是那片我熟悉的土地。那个村庄,那些人,那些明亮的欢乐,斑斓的梦想,那些琐细的忧伤,开怀的大笑,夜深人静时刻悄悄流淌的泪水,所有这一切,连同那大平原上的日升日落,那陌上田间的明月清风,那乡野篱下的鸡鸣犬吠,都叫我如此眷恋,如此牵挂。我这个故乡的逆子啊。当我多年以前一心要离开故乡,到城里去的时候,我万万不会料到,多年以后,我会穷尽一生的时日,穷尽一生的气力,用一支笨拙的秃笔,一遍一遍,在山河岁月里苦苦跋涉。乡关迢递,山高水长,我在文字中一遍遍辨认、寻找、捡拾、收藏,只为了重新回到故乡,回到那片土地,回到那个小小的村庄。这是生活的悖论吧。这是命运的暗示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多年前离家远走的孩子,在经历了世事的风霜,遍尝生活的甘苦之后,蓦然回首,发现故乡就在原地,安详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守候着。我不想把故乡比作母亲,这太俗套了。然而,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比母亲更恰当的语词,来描述故土大地那种精神气质,深沉,包容,温暖,慈悲,容纳一切可以容纳的——生命的怒潮,生活的欢歌,命运的惊涛骇浪,悲欢离合。这么多年了。总有人问,为什么还在写芳村呢。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当我试图解释的时候,我发现语言是多么的无力。是啊。我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有很多时候,我们言不及义,顾左右而言他。有很多事情,一旦出口,定是谬误。这真令人感伤。
2019年,《他乡》出版的同时,乘着一股余勇,一腔热血,几乎是马不停蹄的,我开始写《野望》。我说过,《陌上》之后,我意犹未尽。六年了,我一直对芳村的人们牵肠挂肚。从故乡到北京,一条路越走越远。我在故乡和他乡之间不断往返,心头有太多的感慨一言难尽。我在附近的村庄里走来走去,阳光照耀,风从田野深处吹过,泥土的气息潮湿温暖,夹杂着庄稼成熟的迷人气味。有人在田间劳作,有人开着汽车风驰电掣驶过,有人刚从工厂下班回来,有人在跟别人视频通话。时代巨变中的中国乡村,如此斑斓多彩,如此丰富迷人。我走着,看着,记着,思考着,感叹着,震惊着,内心涨得满满的,一腔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坐下来,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记录下来。那么多活泼泼的人物,那么多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事物,时代的春风浩荡,所过之处,满眼都是蓬勃的生机。然而,我得努力抑制住这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以我有限的经验,我知道,这个时候,必得耐心,必得克制,必得把那汹涌的冲动压制,等待它积蓄和迸发更大的力量。
然而,疫情来了。当时正是2019年,旧历年底。那时候,人们不知道,这疫情会一直延续三年。从2019年到2022年,疫情起起落落,这世界变化太多。在这非常的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调动工作、乔迁新居、孩子长大了、老人变老了。我们虚度了一些光阴,又在虚度的光阴中寻找活过的证据。微笑、叹息、哭泣。一些人走散了,一些事结束了,一些东西萌芽了,一些东西破灭了。我在滚滚红尘中翻来覆去,一面折腾着,一面虚无着。跌倒了,爬起来。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满怀痴心,而不知悔改。有时候,在世俗的深渊中辗转久了,内心难免惊惶不安。我真担心,我就这样白白地虚度一生。幸好,我还有写作。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写《野望》时候的情景。2020年春节过后,疫情起伏,生活被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篡改着,故事,人物,情节,细节,甚至叙述的调性,通篇的气息,在不确定中寻找着确定,在意料之中想象着审美的溢出。工作,生活,日常琐务之余,我始终坐在我的书桌面前。我坐在书桌面前,持续不断地,敲击着电脑键盘。窗外,是暮春的京城。满城草木繁茂,京城的春已经往深里去了。大街上人车稀少,城市变得安静。行人戴着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表情。阳光温软,空中浮动着淡淡的烟霭,同花粉飞尘混杂在一起,织就一张网,把偌大的城市温柔地困住。我坐在书桌前,沉浸在虚构的艺术世界里。我把沉重的肉身抵押给现实,我把飞扬的灵魂托付给虚构。如此说来,小说家是多么幸运呀。在写作中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在虚构的世界里一遍一遍活过。我持续不断地敲击着键盘,以一种惊人的流淌的速度。是的。流淌。我说过,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是流淌。词语流淌、细节流淌,万事万物,纷纷奔涌而来。我震惊于这灵感迸发的时刻,我珍惜这生活的眷顾与馈赠。
写《野望》我用了三年。这三年,正是疫情时期。外部世界的激烈变动,内心世界的安宁自持,相互映照,互为确证,彼此缠绕,而又彼此呼应。三年中,《野望》始终陪伴着我,给我勇气和力量,给我历史的理性和生活的激情,令我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内心安静,清洁有序,令我的精神世界草木繁茂,湿润丰饶。
《野望》出版了,有朋友说,呀,又一部。老实说,我满怀惭愧。其实,不是我完成了《野望》,而是《野望》完成了我。这三年,《野望》与我朝夕相处。《野望》的创作,给予我太多。
谨以《野望》致敬时代,致敬时代巨变中的我们。(付秀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