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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三评“传统元素影视化运用的三重审视”之三:
破解“文化空心化”:从符号消费到精神内核的回归
作者:陈可红
近年来的国内影视创作中,古装片占据相当大的比重,故事背景从先秦跨越至民国,题材涵盖可考历史与神话传说。它们拥有相似的制作模式:依托数字化技术营造影像奇观,对经典IP进行大规模“颠覆性新编”。尤其是一些头部电影,在收割不俗票房的同时,更被寄予振兴国产电影产业,再现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厚望。
这些古装商业巨制呈现出赤裸裸的合谋:一边是大规模的资本投入,制作方借传统“经典IP”进行工业化文化商品定制,绕开经典文本原有的精神内核;一边是审美日益趋同,让观众为熟悉的配方和味道买单。随着年轻一代成为主要消费群体,经典文本尽管耳熟能详,但其意义中心早已动摇,文化神圣性日益丧失,变为可重组演绎的符码。资本作者为年轻消费者创设的模式化叙事,推动了当下文艺界各方面的“文化空心化”潮流——因文化之名,进行消费主义的角色扮演狂欢,已经成为影视制作乃至泛文化领域需要直面的问题。
经典新编的“皮相”狂欢
古装影视的创作陷入了“IP依赖”与“叙事解构”的双重陷阱。一方面,出品方越来越依赖大众熟稔的经典文本,如《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古典文学,或《白蛇传》等民间传说,雄心勃勃地试图对标漫威宇宙来打造中国的西游宇宙、封神宇宙;另一方面,与传统改编策略不同,这些电影通过对经典的符号化挪用,大多完全解构了原初文本进行颠覆性重写,以激活传统IP的现代生命力。即便是《满江红》这样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的电影,也逃不出用现代悬疑剧模式,给古人“平反”的套路,剧中牵强的反转受到争议。
问题在于,以古代为背景的电影制作,往往需要平衡历史真实与观众的当下接受,即便是神魔电影,原始文本也有其特定的时空背景设定。当制作方抽空原有的伦理体系和时空设定后,理应通过人物困境来引发当代人的情感共鸣。遗憾的是,大量古装制作往往满足于模仿类型电影和制造大场面奇观,并没有耐心地塑造人物心理、挖掘文化意蕴、打磨精神内核,这种创作本质是对经典文化符号的功利性榨取。
更深层的症结在于市场回报成为唯一的评价标尺。制作方过度依赖大数据投喂观众偏好,“算法”式创作渗透进制作、宣发、放映的全链条流程,平面拼贴与碎片化堆砌成为商业电影制作的基本法门,催生了大量模块化、同质化的文化空心产品。为了匹配数据标签,传统文化被简化为服饰、建筑、器物和仪式等视觉符号,当文化蜕变为标签,其必然沦为商业的注脚。
这种“皮相狂欢”模式也渗透进东方文化的海外传播中。好莱坞为迎合中国市场,打着中华文化的名号滥用书法、旗袍、龙凤等符号,如在《爱死机》出现的突兀的汉语,《尚气》将太极简化为光效战斗。其与国内的符号化消费实为同一资本逻辑的两面——文化深度让位于可量产的视觉代糖,文明基因异化为全球市场的消费标签。
角色扮演的消费心理
年轻观影群体对经典文本神圣性的丧失毫不在意,反而乐于看到演员身着古装演绎现代故事。这种偏好实际上满足了古装“角色扮演”的消费心理,源于多年来古偶剧与网文网剧的“爽感”模式对观众审美的影响。这种由媒介培育的消费思潮,其影响已远超影视本身,深刻渗透至多个领域:旅游景点的“汉服”租赁拍照、二次元群体Cosplay角色扮演、摄像软件的“美颜”效果、网文和网剧中架空历史和“穿越重生”的幻想,以及游戏与影视对数字化奇观的营造等等。
古装热潮折射出年轻一代的文化身份焦虑。当全球化冲击传统认同,汉服成为“中国人”身份的便捷标识,暴露了文化认同的符号化与空心化。究其根源,是社交媒体和“颜值经济”造就了这种古风审美潮流,如近六成消费者通过抖音、微博等平台接触汉服文化。然而,这种传播侧重“视觉奇观”而非文化阐释——汉服被简化为“仙气飘飘”的造型道具,消费者追求的是打造“仿如人间仙境”的拍照效果,历史真实反而退居次要位置。当“传承文化”简化为“购买同款”,消费者便陷入“越消费越空虚”的循环,毕竟,租赁汉服只需百元,但理解历史需要终身学习。
其深层心理动因,或可归结为古装叙事对现代性焦虑的暂时纾解。网络文学中“穿越重生”“架空历史”等热门类型,被有意移植到古装影视中来,历史被重构为类似“花朝节”似的游乐场——在这里,个体通过时空穿越逃离现实压力,既能享受传统美学外壳的庇护,又不必承担真实的礼教、文化重负。
回归文化的本源核心
中国古代典籍《周易》有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以文“化”人这四个字,凝聚着中华文化最为深沉的精神密码。何谓“化”?其核心在于精神气质的塑造与生命境界的升华。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层层递进,揭示出文化修为的层级与“道”的至高核心。泰勒所定义的文化整体——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亦非社会成员习惯的简单集合,其中更蕴藏着社会意志对成员的引导、熏陶与升华之深意。
当剧中人身着古装行走在数码重建的宫阙中,观众赞叹特效之逼真时,可曾有一刻被“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士人精神所震撼?或为“民惟邦本”的古老箴言所触动?
欲破此文化符号化之困局,使传统文化在影视光影中真正重生,唯有让创作回归叙事本质,重返“文以载道”的本源大道。这要求我们深刻理解并实践“传统文化遗产”与“数字影像艺术”的双向赋能。数字技术绝非仅为历史场景提供华丽的“皮相”,其更深层的价值在于,为濒危或尘封的文化遗产注入新的生命力。通过虚拟现实(VR)技术,不仅可以逼真还原汉唐乐舞的仪轨、节奏与神韵,更能捕捉舞者细微的情感表达与精神气质,使这些沉睡千年的艺术瑰宝获得“数字肉身”,实现超越时空的“活态传承”与教学研究。另一方面,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又能不断以新的题材反哺影像艺术。不断发掘、研读未被充分关注或理解的典籍、思想、技艺乃至生活方式,能为影视创作提供独特而深厚的题材、人物原型、情节冲突与价值内核,有效突破同质化窠臼。
唯有通过这种深度的“双向赋能”,文艺创作才能实现从“符号搬运”到“再造遗产”的质变飞跃。这“再造”并非无源之水,而是萃取文化遗产跨越时空的精神价值与美学精髓,再以创新的影像语言和现代视角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当代表达。其结果,是催生出既承载厚重文化基因、又焕发时代光彩的“新经典”。如此,我们方能建构起根植于中华文明沃土、具有鲜明民族特色且能对话世界的现代东方美学审美体系。
(作者系浙江传媒学院浙江省社会治理与传播创新研究院研究员、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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