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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广
由陈佩斯编剧并执导,陈佩斯、黄渤、姜武、尹正、余少群等主演的喜剧电影《戏台》,讲述了一百年前北洋军阀混战时期,五庆班班主侯喜亭带领京剧名角金啸天和男旦凤小桐等全班人马来到北京德祥大戏院演出,遭遇刚刚攻占京城、称王称霸要看“开国大戏”的草包军阀洪大帅。围绕《霸王别姬》这出戏是否要让一口唐山落子味儿的包子铺伙计大嗓儿取代金啸天饰演霸王,以及霸王自刎的结局是否要改的问题,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矛盾冲突和荒诞戏码。
从创作方法和电影制作的角度来看,《戏台》是一部较为寻常甚至略显“落伍”的电影。影片缺乏奇观,鲜有特效,没有炫技成分,缺少视听震撼,体现不出当今高科技引领下电影工业的最新高度。影片结构平淡,叙事朴实,节奏舒缓,其中看不到近年来喜剧电影常用的那些套路和技巧,显得不那么时髦,不那么有“爽感”。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影片,却在质朴平淡中透出一种久违的喜剧高级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笔者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以下三点。
首先是对荒诞社会人生的高度浓缩与生动表现。影片的故事情节围绕《霸王别姬》的演出展开,以戏台为中心,通过票房、后台、舞台和观众席组成的戏院空间,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汇聚于此,上演了一场极其荒诞却又异常真实的人间喜剧。戏院这一空间的精心选择和充分运用,与老舍《茶馆》中的茶馆有异曲同工之妙。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舞台上演绎着浓缩的戏剧化社会人生,舞台下千姿百态的众生相所展示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出更加精彩的戏剧。舞台上下的区隔与交汇、冲突与融合,构成一幅充满魔幻色彩的社会图景,将一个荒诞时代中的荒诞人生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没有英雄,只有凡人,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戏班班主、戏院经理和京剧名角,乃至一方大佬刘八爷和乱世枭雄洪大帅,他们可以主宰他人的命运,而他们自己却又被命运所主宰。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都是社会大舞台上的小角色,最终都摆脱不掉一种无形力量的无情拨弄,从而生动形象地反映了社会与人生的荒诞性,这是该片超越一般喜剧电影的深刻之处。
其次是充分发挥了喜剧的讽刺批判功能。讽刺批判是喜剧极为重要的社会功能和艺术特征,古今中外最经典的喜剧作品大多是讽刺喜剧,如《威尼斯商人》《伪君子》《吝啬鬼》《钦差大臣》《升官图》等。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讽刺喜剧电影创作曾取得过很高成就,涌现出了《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三毛流浪记》等经典之作,前些年也曾有过《鬼子来了》《驴得水》这样的佳作。近几年,虽然喜剧电影形成了一股创作热潮,但优秀的讽刺喜剧电影却难觅踪影,此时《戏台》的出现显得尤为难能可贵。影片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之中,是非颠倒,价值失范,信仰崩塌,中国人千百年来遵行不易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被肆意破坏,国民劣根性被空前放大,于是便滋生了种种令人不可思议却又堂而皇之横行于世的“怪现状”。影片不仅速写式地交代了中国与西方列强之间、国内各路军阀之间、军阀与地方豪强之间的权力竞合和利益博弈,更是用浓重细腻的笔墨描写了北洋军阀对民族文化传统的愚昧无知和粗暴践踏,以及民间艺人和底层民众在强权蹂躏之下的深深恐惧和无助。更为难得的是,影片并没有止步于对当时黑暗社会现实的揭露和讽刺,而是通过象征和隐喻等手法,将思索和批判的向度引申到更为复杂深沉的历史、文化和人性等方面,从而使影片的思想艺术水准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
最后是达到了悲喜交融的情感与审美效应。悲喜交融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一大传统,也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学艺术的一大趋势,用喜剧性的形式承载悲剧性的内容,已成为现代喜剧常态化的创作路径。“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深谙喜剧艺术规律的陈佩斯用简短的一句话对此作出了高度概括。而中西两位喜剧电影大师卓别林和周星驰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无疑为这一论点提供了最有力的论据。《戏台》作为一部喜剧电影,其喜剧性主要不是凭借外部的滑稽动作、夸张表情和充斥着流行梗的语言来实现的,而更多是通过人物的内在矛盾来传达的,这就使它与普通喜剧电影相比不那么热闹劲爆,但也因此更富内涵。而人物自身的矛盾性和反差感,既是影片喜剧性的主要来源,也是影片悲剧性的根本因由。片中主要人物,无论是侯喜亭、吴经理、金啸天、凤小桐,还是洪大帅、大嗓儿、徐明礼、思玥,每个人身上都融合了悲与喜两种相反相成的元素,让我们看到了大人物的渺小之处、小人物的高大之处、可憎之人的可怜之处、可爱之人的可悲之处。最能体现这部喜剧电影悲剧意蕴的人物是凤小桐,作为男旦演员的他虽然身体柔弱,却有一股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为了反抗军阀的暴行,守护艺术的纯粹,他拒绝与大嗓儿同台演出。洪大帅以戏班所有人的性命相要挟,班主无奈只好跪下来乞求凤小桐:“都着你活命啊!”望着后台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老老少少,他心软了:“我唱……我唱!”为了让更多人能够活着,他痛苦地选择了退让,但当他心目中不可逾越的规矩和底线被一次次突破,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尊严和信念被一次次践踏,他决心不再含垢忍辱苟活于世,从大桥上跃入水中的身姿是他对那个世界最后的抗争,也奏出了整部影片悲剧精神的最强音。
《戏台》是陈佩斯导演四十多年喜剧创作经验,对中国喜剧电影发展路径的一次全新探索,同时也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情致敬。影片以传统经典剧目《霸王别姬》的演出为核心,巧妙而自然地将凝聚了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化精神的京剧艺术贯穿始终,并以王安石的词作《桂枝香•金陵怀古》作为片尾曲,营造出影片独特的古典韵味和审美情趣,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艺术风貌。显而易见,导演对中国传统艺术和文化怀有深挚的热爱和敬畏之情,故而借剧中人之口感慨道:“老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真地道!”对于传统文化,我们应秉持去粗取精、传承创新的态度,即以历史的、辩证的、发展的视角来审视。然而,片中传达的传统观念虽有其合理之处,却显得较为保守和偏颇,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影片的主题思想,这一点不容忽视。
片中某些人物与情节的设计仍存在争议,例如金啸天的形象及其相关情节。金啸天是京剧界的名角大腕,深受无数戏迷的狂热追捧,然而他出场时却形同死尸,尽显颓废。原来,他因被女人欺骗感情和钱财,心灰意冷,沉迷鸦片至昏死,无法登台演出。然而,当洪大帅的六姨太思玥主动献身时,他竟立刻焕发精神。这样一个贪财好色、萎靡不振的瘾君子,最终却转变为对抗强权的英雄,与凤小桐共同坚持演绎原汁原味的《霸王别姬》,人物性格的转变显得突兀,缺乏内在逻辑,难以令人信服。思玥先后对“真霸王”金啸天和“假霸王”大嗓儿投怀送抱,虽然从揭露演艺圈乱象的角度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毕竟涉及少儿不宜镜头,建议删减为妥。
《戏台》这部电影改编自同名话剧。话剧《戏台》作为北京喜剧院的开幕大戏,自问世以来,已经在全球演出三百多场,取得了显著成功,为电影改编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电影与话剧在艺术样式上存在显著差异,无论是媒介属性、艺术语言,还是技术手段、表现方式,均有较大差异。因此,这种改编并非简单的移植,而是一次全新的创作。从结果来看,这次改编值得高度评价。电影版相较话剧版,更加集中紧凑、简洁明快,同时也更加含蓄内敛、典雅蕴藉,为观众留下了更广阔的回味余地和想象空间。然而,影片在最新电影科技的运用上略显不足,未能充分发挥电影时空自由转换的优势,使得视听语言和叙事手法相对单一,对观众的感官刺激不够强烈。尽管如此,瑕不掩瑜。《戏台》凭借优秀的故事情节、精良的艺术形式、出色的导演和、精湛的表演,即便在技术层面有所欠缺,依然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认可,成为一部备受好评的电影。(田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