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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凯思
昔者吴季札观乐,见了舞《韶箾》,脱口而赞:“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当周之世,中国古代人物风俗画亦如乐舞一般,已具观风与化俗的传统。自“庙堂仪范”与“林下风雅”之后,故宫博物院近期推出历代人物画特展第三期“众生百态”,凡世情之淳薄,殊方之人文,农工之造作,商贾之交易,皆可见于画家的笔底毫端。壮阔活泼的人世风景,百姓昭明的堂堂中原,在96件人物风俗画中尽显无遗,直让人如季札一样要叹为观止。
(宋)李嵩《货郎图》绢本
(明)张灵《渔乐图》轴(局部)
(明)周臣《夏畦时泽图》(局部)
(宋)《打花鼓图》绢本
“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于农耕社会而言,这是太平治世的写照,其中亦未尝没有对农作艰辛的感怀。或为此之故,本展的“村社生涯”部分特将《诗经》的《豳风·七月》图置于开首第一卷。南宋赵构耽于书画,每录《诗经》一首,则命马和之配图一篇,汇成巨帙。前次“庙堂仪范”特展已选过其中的《闵予小子之什图》卷,盖因题材属于宗庙祭祀的乐歌,不如《豳风·七月》这般让人亲近。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直至“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豳风·七月》为古代农事与民众生活留下了一份忠实详尽的记录。非躬亲陇亩,深味稼穑艰难者,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大概是这种无可替代的文献性与生命体验,不仅让历代诗家可以从中汲取养分,也为丹青名手提供了极好的摹画题材。
展厅陈列有“扬州八怪”之一罗聘所绘的《七月》长卷,线条流丽而不失谨严,恬淡中有一种辛劳、笃实、微苦的气息。“扬州八怪”多江湖野逸畸行之士,罗聘曾师从金农,又以奇异怪谲的《鬼趣图》闻名,但看他在绘这卷《七月》时,却全然收敛了那不衫不履的野气,整个人都变得柔和、恭敬下来。无论是农人就着炉火修理犁头,还是一地茜红的落叶,都应了古人说的:“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古朴,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
两宋时期,画院隆盛,中国的山水画成为古今绝响,其流风余韵至于元、明,绵绵不绝。宋徽宗赵佶自善丹青,看重形似,待诏者往往以人物为先。凡农桑渔猎、陶冶纺织、月令社庆、村市游戏、商贾行旅之芸芸众生相,无不鲜活地见于画卷。宋人绢本《卖眼药图》和《打花鼓图》再现了杂剧演出场景,人物服饰动作古怪而滑稽。试看《打花鼓图》——左侧女子扮以男装,身下放斗笠木杖;右侧女子帽簪大花,身后一架大皮鼓面摆有鼓槌、快板一类的演出道具。观二人相对作揖那副可笑模样,就可想见当时演出气氛是何等快活。
宋代人物画,名手巨擘接踵辈出,他们专注于俗世主题,在写实方面比前代走得更远。苏汉臣就以描写婴孩嬉戏和货郎担而得名,这一题材在南宋特别普及。当时的名画家李嵩,以及元代的王振鹏、明代的吕文英也都画过多幅《货郎图》。李嵩又擅绘严谨的建筑,他将工笔界画的精妙技巧用在人物身上,便有了描绘钱塘一带风土人情的绢本名作《货郎图》。
画中货郎挑着担子进村,要歇肩换肩之际,村里群童已经嬉笑吵闹围绕过来,乱纷纷缠着母亲要东要西。那货架上的玩意儿琳琅满目,从锅盘碗碟、灯笼风车到瓜果糕点,堆叠得密密层层,却是墨线分明,一笔不乱。在李嵩的另一幅传世名作《市担婴戏》中,他在不足30厘米高的圆扇页上题有三个蝇头小字“五百件”,以自炫能在货担上画出多物如许。
绘事施于纨扇,始于三国,独盛于宋。说来还是宋徽宗赵佶开的风气,“政和间,每御画扇……竞相临仿,至数百本”。至于南宋,更是蔚为大观。花鸟小景,天然宜于扇绘,而今次展出的纨扇画页,无论是表现崇山之下商队行旅的《山店风帘图》,还是描绘官家郊游兴尽而返的《春游晚归图》,都见证了扇面小品可以容纳的辽阔风光。前者画中有巍峨高崖,虽是荒野村屋也酒旗招摇,骡车驼马络绎不绝,更可见宋代商贸之兴盛。后者则是夕阳在山,树林阴翳,主人坐在马上,一脸疲倦而宽厚的官相,仆从皆短衣缚袴,或前导、牵马,或挑担、负椅,活脱脱是欧阳修笔下的“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游人去而禽鸟乐也”。连当日的松风鸟声、语笑喧阗好像都能听见。
这巨细靡遗再现了古人市井生活的画卷,让人相信了《东京梦华录》里的宫苑典祀、里巷风俗、巷陌勾栏、节物风流,并不全然是华胥之梦。过去读东坡词,总惊叹他与民间世景的无隔,如“蓬沓障前走风雨”“照溪画眉渡溪去”的於潜女,“旋抹红妆看使君”“相排踏破蒨罗裙”的村妇,“口吹葱叶送迎翁”的儿童,“酒无多少醉为期”的渔父……看了画展中的“太平欢乐”,才想到许多画师与东坡一样,既仕于朝廷,又有为士的自觉,书画不过信手拈来的人生快事,故而笔下的城郭山川、田里庐舍皆生于眼前的人世风景,不带一丝造作,是与万民皆亲。
“熙熙多少丰年意,都在农家社案头。”明朝李士达的《岁朝村庆图》记录了农历新年时的水村山郭景象,满眼岁朝春庆,生意盎然,可知汉唐以来盛时的礼乐,民间还是奉行如仪。明末苏州画家袁尚统的《岁朝图》虽然题材近似,趣味却落在正月才有的闲逸:堂屋内三位文士对坐品茗,案上有文玩清供,恰与外面燃放爆竹、打鼓作乐的儿童构成情绪上的错落。屋后双松挺立,远山含黛,更让繁华中多了些许喜悦。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清代宫廷画家徐扬绘制的《端阳故事图》册,将民间的端午习俗如采药草、系彩丝、悬艾人、观竞渡等一一画来,蕴藉和雅,历历如见。他的工于写生尤其让人佩服,相当于一个有历史意识的纪录片作者,如赐枭羹、射粉团这样的古代宫廷习俗今已不存,幸有他的风俗画,使我们可以直观古人的生活。
制作器物有典章,就像农人看见自己种的秧苗,养的小羊小马一天天在生长,晓得工作的进度,这才和节气祭祀一样接近大自然的意志,体会到人世的安稳深邃皆在于生命的演绎。明人又画《锔缸图页》与《磨镜图页》,说的是陶或瓷制的缸有裂损时,找锔缸匠人上门来锔好,以及如何用水银、锡粉调和的研磨粉来打磨铜镜,使之明洁如初。这使人想起过去物质欠丰的年代,走村串户都有锔碗补锅的行当,连城市里也有沿街吆喝修水壶修钢笔的,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是一种市井烟火,叫人起悠然之思。乡下人更是连厨刀柴刀、锄镰犁耙也宁可买了生铁专请铁匠来打,不是买不起,是一样东西要看它做成才欢喜。
劳动能使人感知万物的生意,手工百作里有着人与物的亲情,是以中国人自古就懂得惜物,给天地万物都要留个余裕。如同明朝人周臣的《夏畦时泽图》,夏日里忽地一阵急雨,农人披起蓑衣忙不迭奔趋上桥,观众是从那树枝欹倾的方向以及蓑衣的拂动感得了风势雨势,而身后的雨气迷蒙又给人以茫茫的远意。想到农人很快就能回家,飕飕凉意里似又多了些微的幸乐,这是从日常的忧患贫苦中生出的幸乐,所以有一种生命的清扬。(童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