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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明诠
今年秋季,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将“美术与书法”正式列为一级学科,几年间,书法学科实现了“三级跳”。在圈内圈外一片欢呼的同时,也不由令人深思,这样的“学科升级热”将对书法、书法学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最近,书法学正式升级为“一级学科”,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其实,前几年书法学才刚刚由“三级学科”升级为与中国画学并列的“二级学科”,三五年内实现了连续“三级跳”,的确有点让人一下子不适应。接下来可以想象,虽然毛笔还是那管毛笔,墨汁还是那瓶墨汁,但书法专业则今非昔比,莫名其妙地成为高等教育的“新宠”和“香饽饽”了。
书法学三五年内实现了连续“三级跳”
可以想象,各高校可以藉此争办书法专业(目前至少已近二百所,可以想象很快将“遍地开花”)已有的书法专业可以藉此大肆扩招。教研室升格为“系”,“系”升格为二级学院。又得引进、安排、提拔多少“院系领导”和“专家人才”啊,也难怪大家如此“欢呼雀跃喜出望外”。全国目前有“八大美院”,加上清华美院、上海美院和河北美院,实际上应为“十一大美院”,若再藉此弄出十个八个独立设置的“书法大学”、“书法学院”来,也说不定。与美术学、音乐学一样,咱书法也“一级学科”了嘛。因此,书法圈内圈外一片沸腾,一片欢呼,合情合理。
作为一名普通的书法作者和高校书法教师,似乎也应该跟着欢呼一下才是,否则就可能意味着不知好歹不识抬举。我实在想不出,究竟应该具体欢呼些什么。假如“升级”之后只是带来上述种种变化,此刻,我不仅“欢呼”不出来,而且相反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忧虑,没有办法忍着不说出来。
1962年,潘天寿提出应设置书法专业,同年年底举行了书法讲授提纲审查会议。1963年,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院)书法篆刻专业正式成立。
近些年,高校“改名热”、“排名热”、“合校热”、“建大学城热”、“建分校热”、“扩招热”等等,此起彼伏。大概一轮轮“热”过来,已经“热”得都差不多了,基本没有再“热”的剩余空间了,现在就轮到“学科升级热”了。
按常理推断,之所以设为“二级学科”,应源于已经有了许多并列的三级学科,需要选择设立一个亟需加强和重视的“二级学科”“统领”“率领”之、从而“推”上去。而设为“一级学科”,则意味着下面已经有了数量太多且十分成熟的二级学科及三级学科,需要再设一个更高级别的“一级学科”“统领”“率领”之,“推”上去,自然而然地使之“更上层楼”。比如经济学为一级学科,下面的二级学科则应该包括新古典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生态经济学、宗教经济学、农村经济学等等;三级学科可能就更具体、更专业一些,比如农村经济学作为二级学科,下面的三级学科则再分土地经济学、农村产权研究等等;同样作为二级学科的宗教经济学,下面的三级学科则包括西方宗教经济学、中国宗教经济学等等。
那么,书法学作为二级学科,下面的三级学科有哪些?现在再升一级,设为“一级学科”之后,下面的“二级学科”以及更下面的“三级学科”又分别是什么?究竟有还是没有?大家看法很不一致。真到了书法学科下面的二级学科、三级学科多得、成熟得必需“升级”之后“统领”“率领”之,才能“推”上去,不升级“统领”“率领”推上去,就严重制约这门学科发展了么?这个理由似乎目前还远远不成立。
2021中国美院毕业展,部分场馆展出的作品。
注意到也有个别专家主张,书法学下设二级学科如书法史、书法理论、书法美学、文字学、古典诗词等。书法美学不应隶属于美学,而美学不应该隶属于哲学吗?文字学、古典诗词不应该隶属于古汉语、古典文学而往上共同隶属于文学吗?把别的成熟独立的学科硬性拉过来一拼凑,就是所谓的“学科建设”么?还有,下面的“三级学科”呢?不至于再分设楷书学、隶书学、草书学乃至笔墨纸砚学吧?或者再分秦代书法史、元代书法史等若干“书法断代史”学科?而且,至今文艺学、文献学、古文字学等学科下面都设有“书法方向”,“书法方向”就是下设的二级或三级学科。书法学升级为一级学科之后,那些“书法方向”是除掉之后在书法学科下面重设,还是划出一块“自留地”各干各的?倘如是,不是叠床架屋“拆东墙补西墙”地瞎折腾么。想再弱弱地问一句,当下书法圈即使擅长古文字研究的教授博导们,比之裘锡圭、姚孝遂、高明、何琳仪、曹锦炎、吴振吾、徐在国等,有几个敢拍胸脯自信的?因此,若古文字学专业下设书法方向博士点当然可以,反之,书法一级学科下设古文字方向博士点就笑话了。
中央美术学院在央美美术馆的毕业展现场
或者反过来推:这门学科的研究太过丰富细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具体“分化”。比如哲学、文学、数学、物理学等等,原有的学科科目实在无法包容不断涌现的新的研究领域及其新出现分支学科条目,必须条分缕析、层层设置更加具体细致的学科科目,水涨船高顺理成章,原来最初的哲学、文学、数学、物理学等学科,自然而然被推为一级学科。
正推、反推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并不矛盾。问题是,目前书法学科的发展真到“水到渠成”必须“一级学科”了吗?且不说与“知识爆炸”时代日新月异的自然科学学科相比,即使将其与中国画学学科比较一下,无论哪个方面,似乎都有着不小的差距,而中国画学科现在依然是一级学科美术学之下的二级学科。
学科越分越细,篆刻与书法的“解绑”似乎也不遥远了
中国书画艺术本来讲究诗书画印四位一体同修共进融会贯通,这是书画艺术之所以为传统艺术的“传统”二字应有之义。古人先贤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用不着一一举例。现在学科越分越细,都争抢“突出地位”和“专业的纯粹性”。“诗文”留在了文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本来书法与国画并列在一级学科美术学下面,同为二级学科,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书法学今已升级为与美术学并列的一级学科,书法也因此把中国画“赶出去”了,中国画当然也把书法“分出来”了。现在篆刻还与书法暂时“捆绑”在一起,恐怕也长久不了。不是早就有人倡议成立与中国书法家协会并列的中国篆刻家协会么(中国艺术研究院设立中国书法院的同时,就另设了中国篆刻院,已开先例),看来,篆刻学也迟早会从书法这个“一级学科”的“束缚”下摆脱出来从而升级为“一级学科”,这似乎也合情合理势在必行,说不定已经在酝酿筹划的过程中了。因此,在貌似被重视的“升级”背后,我感受到的却是一门完整的传承有绪的艺术,正在被无情地“肢解”“凌迟”。
“升级”,就意味着被重视;“三级跳”,就意味着被重视以及加倍更重视,就意味着资金经费的投入成倍加大,招生规模成倍扩大,毕业生成倍增加。本来已经多得不得了的书法博士硕士本科生再增加数倍。全社会热了几十年的“书法热”再加若干把“火”,让其更“火”更“热”。是教育经费(实际上也就是纳税人的钱)多得花不出去了?还是社会真的急需这么多书法专业人才?需要全社会“书法热”更“热”一些?我们当然可以找一个堂皇的理由,比如:弘扬传统文化,培养传统文化艺术人才,提升和推进书法艺术学术研究和繁荣书法艺术创作,等等。找这样空洞而“正确”的理由,何至一条两条,完全可以列出几十、上百条,甚至号召大家写出一大摞煞有介事的学术论文。但这真的符合今天高等学校教育所应承担的责任使命和远景规划吗?
2019年在上海举办的全国大学生篆刻创作现场
即使今天社会现实千真万确亟需这么多书法艺术人才,这是通过提升学科级别,不惜急急忙忙“三级跳”,以此“大跃进”的方式能够奏效的吗?当年,“贫下中农学哲学”“老太太赛诗会”闹腾得比这个厉害多了,真的因此多出来几个像样的哲学家和诗人了么?不过一场劳民伤财的闹剧而已。
从历史上看,成为一个书法家需要一辈子的修为,起码六十岁之后才有可能稍微看出点眉目。而学术研究也同样需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让我们的后代从少年儿童时期就开始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冲击”六十岁之后当“书法家”、“书法学者”吗?先别说成功率高与低,社会果真需要这么多“书法家”“准书法家”“书法学者”吗?书法博导、博士、硕士的“学术成果”、书法家们的“创作成果”,能造“芯片”还是能上“火星”?还是能增加GDP?事实上,目前书法专业的毕业生包括硕士、博士,绝大多数毕业后,都是直接间接地参与各种形式的书法培训班以谋生,或者也有直接加入送外卖、快递队伍的。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在就业形势极不乐观的当下,他们除了写写毛笔字一无所长,靠什么生存养活自己呢?让他们都到各地文化市场上摆地摊,还是到农村集市上卖春联?当然,有人从“书法学科升级”中似乎看到了希望:报考书法专业的学生一旦多起来,“培训”这块“蛋糕”就雪球一样自然“滚大”。我只想在这里问一句:那然后呢?
书法培训班的孩子正在练习书法
要说为了弘扬传统文化,而传统文化包罗万象,书法显然不是唯一,甚至不是最主要最核心的。而且,几乎所有传统文化艺术都是文化精英的艺术,与是否“人多势众”并无直接关系。更不能用“群众运动”的方式,搞一哄而上的“大跃进”、“人海战术”,那样的结果,不仅于学术的真正提高、艺术的真正繁荣无补,而且必然会伤害真正的学术和艺术。打个比方,若哪天上级下发一个红头文件,让全国人民都去写剧本、唱京戏,会因此多出来几个老舍曹禺、梅兰芳马连良吗?如果真正从弘扬书法艺术角度着想,当然应该是“拉升提高”,恰恰不是“普及推广”。何谓“拉升提高”?就是金字塔一样,硕士博士的培养在专精,注重学术深度和创作高度,做成“象牙塔”。试想,到处是硕、博士点,随便什么水平,都是硕导、博导,能“导”出什么显而易见,如此粗制滥造大干快上,别说弘扬,连继承都做不到。
当然,也可以这样认为,书法学成为一级学科,书法可以有名正言顺的自己的博士,而不寄“美术学”“文艺学”“文献学”等学科之“篱下”了,但其学术含量也会因此降低甚至抽空了,因为书法学纯粹之学术含量太过单薄。也有观点认为,书法创作研究方向的博士则可由此开一方便之门。对此,实在不能苟同。且不说,画画的博士已屡遭诟病,书法创作比之绘画,显然更不具备单独设立“创作型”博士的条件与资格。
华师大书法专业硕士生用毛笔记的日记
比如,国家一直花大气力振兴京剧,也只是把全国最顶尖的中青年演员组织起来,办了三期所谓研究生班。绝对一流的导师一流的学员,这些学员包括大红大紫的于魁智等,也只能称“某期研究生班学员”,而不敢直接称“戏曲学硕士”。当年,梅兰芳称“梅博士”,那是人家美国波莫纳学院和南加州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再者,文学创作比之书画创作,学术意味似乎更浓重一些,作家诗人还是比较擅长文字表达的,但至今未见有“创作型”文学博士,莫言荣获了诺奖够牛了吧,也只是收获了几个“荣誉博士”的虚衔而已。其实,说到底,有没有“创作型”博士,与弘扬不弘扬这门艺术没有直接的必然的关系。
同理,今天即使把书法学设为“特级学科”、“超一级学科”,所有大中小学都开书法课,研究课题经费增加再增加,招生数额扩大再扩大,书法学术研究就会立竿见影地提升了?就会出来一摞摞《书谱》《艺概》《画禅室随笔》《广艺舟双楫》了?就出来一批批的王羲之颜真卿苏轼米芾了?这些年以种种“大干快上”的方式弄出来的大量的学术垃圾还少吗?董明珠说,她个人愿“砸”500亿开发“芯片”,我们都不怀疑她爱国情怀的真诚,只是觉得她确实没文化,不懂常识。当然,她这个“砸”字用得特好,“砸”象征着一种了不起的大气魄。但她忘了,一拍脑门儿玩“砸”了,也是这个“砸”字。
华师大美院书法专业贴在教室里的教学计划表
若说为了提高书写汉字的技艺(冠冕堂皇的说法是“提高文化素质”,其实有多少素质的提高培养比写字素质要重要紧迫得多,比如说真话的素质、独立思考的素质、大胆创新的素质等等,我们的青少年最不缺少的大概就是“一笔一划平平正正”如此这般循规蹈矩的素质了),现在硬笔都很少用了,键盘取代书写是大势所趋。如此耗费大量时间精力练习写毛笔字究竟意义多大呢?如果靠弘扬和振兴传统文化艺术比如写毛笔字,真能让民族腾飞,让国家强大,那埃及人民天天研究楔形文字和金字塔,早就应该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天下无敌了。
当然,“升级”之后,短期内对书法本专业自身的发展会带来若干“好处”,最起码,教师评职称名额会增加若干;短时期看,我们的毕业生找工作的机会也可能会多一些。但我们作为“行内”的人,看问题是不是应该更远一点,站得更高一点呢?不仅要站在书法作者、书法教师总之“书法圈”内看问题,还要站在所有文化艺术教育的高度看问题,而且要站在当代中国高等教育的大局看问题,特别更要站在当前世界高等教育发展大趋势下看问题,可能就看得更清楚了。当年样板戏《龙江颂》里有句唱:莫让“扩大”了的“私”字挡住我们的双眼!
我们面临的无情现实是:一方面高科技精英人才不断外流,一方面人口出生率锐减,应届高中毕业生数量年年大幅度递减,以至于各个不断盲目扩招的大学每到高考录取时就四处抢生源,敛学费,才能维持规模越来越大的高校经费开支。而另一方面,社会老龄化又日趋严重,新生代社会劳动力不仅科技文化素质低,而且数量锐减,潜在危机已经形成并开始显现。再对比一下世界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结构与模式,这样的状况和发展形势下,我们社会急需的、当代高等教育最亟待培养的,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是明摆着的问题。如其忽悠有大批青年人都去写毛笔字,还不如多办几所蓝翔技校及职业学院,于国计民生更有些实际的意义。
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就明确提出了教育要努力做到“三个面向”: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那才是正理儿、正道儿,忘了这“三个面向”真是不应该。等若干年后再回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定思痛”,代价可就大了去了。最滑稽且麻烦的是,之所以如此让书法学科急急忙忙“连升三级”,可能还有一些因素,只是未必摆得上桌面罢。某些专家学者以及教育官员,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和所谓“话语权”,早已丧失了起码的学术良知、道德操守。这话题,稍有良知者都心知肚明。前几年就一直有人为书法“争地位”,倡议单独建一座与中国美术馆同级别同规格的“中国书法馆”,真是奇葩的想法。有了同美协并列的书协,中国美术馆就不适合展出书法作品了吗?展出书法作品的展览效果就会打折扣吗?如果北京建一个中国书法馆,按现行体制模式,各省市以及各地市也势必要跟着建。一下子冒出若干各种级别规格的“书法馆”,光展览书法作品,不展览美术作品,不可笑吗?就起到繁荣书法艺术作用了吗?如果成真,这样叠床架屋重复建设,要浪费多少财力物力?中央三令五申号召要过紧日子,这些倡议者居心何在?都站在各自的“小立场”上为自己的行业(专业)争“面子”,真实目的究竟是在争什么,想干什么呢?不能不令人深思。另,本来书法学科升级与社会书法大众也没有多少直接瓜葛,但不难发现,这个本属于高等教育学科建设的话题,广大的社会书法大众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狂欢,真是匪夷所思!
华师大书法专业学生作品
当然,被那些掌控话语权的专家学者忽悠上去的事,只要领导拍板决定的,就是办砸了也是下不来的,更是退不回去的。一般普通教师、普通作者怎么看怎么想无足轻重,自然用不着理会,甚至或许还要被“聪明者”讥为不自量力自讨没趣。我想说的是,“假大空”的可怕,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本不必大惊小怪。但比“假大空”更可怕的,是它往往以“政绩”为掩护,以“发展”“繁荣”的名义畅行无阻肆意妄为。这样的教训,我们经历得太多了。
但愿我上述忧虑纯属杞人忧天。(于明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