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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秀礼 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2023年春节期间,随着几段潮汕青年在街头表演英歌舞的视频从网络走红,传统歌舞的源头及早时的存在形态问题,一时也成为热门话题。史书记载周公摄政“制礼作乐”时,曾整理加工过前世乐舞和当时新作,形成了“各颂一王”以歌颂各代贤君明主,即黄帝、尧、舜、禹、汤、武为内容的“六舞”(或称“六代舞”),这应该是现知最早完整的体系性歌舞整理工作了。
《大武》是歌颂其中“武”即周武王的多段体“组舞”,因为艺术水平较高、结构较完整复杂,被后人视为“六舞”的艺术典型。保存于《礼记·乐记》的一幕幕鲜活画面即“乐舞”,与保留于《诗经·周颂》的一曲曲深情赞歌即“乐语”,共同将《大武》颇具传奇色彩与英雄气概的武王克商历史故事传递给每一位观众。
《武》
“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
在奠定他本人春秋五霸地位的邲之战中,楚庄王为宣扬“武有七德”,曾提到,武王克商“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敷时绎思,我徂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宣公十二年《春秋左氏传》)
《武》即为《大武》舞,这段话告诉我们,在《大武》歌舞的六个部分或环节中,有相对固定的“乐语”作品,楚庄王引用的三句“乐语”分别出自《诗经·周颂》的《武》《赉》《桓》。作为楚庄王提及的首篇作品,《武》诗全文为:“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诗歌重温了周武王继承光大文王开创的基业,并在牧野最终战胜殷商,遏制结束了商纣的大杀戮,完成周朝建立的丰功伟绩。
孔子认为与之相关的舞蹈设计,是“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礼记·乐记》,下文关于《大武》舞蹈的介绍均出于此),即严整的舞蹈方队由舞台南部开始向北出发,演绎了武王即位的第二年,即在孟津约会诸侯进行军事演习,精心准备讨伐商纣的情景。随着多面大鼓如惊涛雷鸣般敲响,舞(武)士们排列好队伍静候命令下达(“《武》之备戒之已久”),这时盾斧交织在一起,一眼望去如层叠的峰峦连绵挺立(“总干而山立”),“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史记·周本纪》)的恢宏场面开始精彩上演。随后舞蹈转入“再成而灭商”环节,时间转换到在即位的第四年,武王第二次会师孟津正式伐纣的情景,此时随着亢奋激进的音乐节奏,舞(武)士们开始奋力斧劈盾挡,杀声遍野(“发扬蹈厉”),观众的情感时时被牵动着,队伍分开阵势发起冲锋,四五个激烈的回合后,武王的军队获得了决定性胜利(“夹振之而驷伐”)。
《大武》由不同舞蹈节奏渲染了周武王及其军队声振天下的盛大威武场景与故事(“盛威于中国也”),相对于作为“乐语”的《武》诗,“乐舞”更直观生动地再现了牧野之战跌宕起伏的经过。
《赉》
“三成而南”
《大武》一、二两个“乐舞”环节与“乐语”《周颂·武》,讴歌赞扬了周武王以武功夺取天下的伟大功绩。俗话说“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借助军事武功固然可以夺取天下,但治理天下则需依靠文德教化的软实力。“咏往事,显祖业,昭文德,述武功”(《周颂谱》),在颂扬武功之后,文治教化便成为《周颂》追述往事、彰显先祖功业的重要内容。
《大武》此时的音乐形式,巧妙融入了雍容的音色,与激昂的军乐形成鲜明对比。“三成而南”即《大武》歌舞发生转向进入第三环节。东汉郑玄认为“成”是变更的意思,指的应当是随着内容主题的转变,《大武》乐舞包括音律、乐曲、歌唱、舞蹈等相关部分也发生相应变化。《大武》舞第三环节“乐语”对应的是《周颂·赉》,其诗全文为:“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於绎思。”在令人如痴如醉的歌唱声中,诗歌颂扬了武王在灭商班师回朝祭祀祖先时,表示仍要坚定不移继承发展文王奠定的基业,承受天命,使西周国运连续不绝的励精图治精神。此时舞队在行进到了舞台北方后转而向南出发,描绘了武王献俘祭祖后,继续向周畿南方巡守前进的情景,舞蹈动作简单平缓,应该属于《大武》歌舞的过渡环节。
与之对应的《周颂·赉》也篇幅短小,对武王巡守所到地方与动机目的都没有明确的交代。今本《竹书纪年》曾明确提到周武王在灭商当年的四月,返回丰镐故地告功于太庙,设三监治理殷商王畿之地后,曾经巡守过三监之一管叔的封地——管地,这个地方在今天河南郑州附近。《周颂·赉》诗歌描叙的内容似乎也能侧面支持武王设三监巡守管地的说法,“赉”本来有赏赐给予的意思,毛《序》认为《周颂·赉》描绘的就是武王在太庙大行封赏功臣子弟的情景。可见《大武》舞第三成即第三环节,“三成而南”的“乐舞”与作为“乐语”的《周颂·赉》,都咏叹了武王忧虑周人立国未稳,试图通过分封功臣子弟的形式,实现“徂维求定”即“南国是疆”南方边疆的安定,希望西周王朝如《赉》最后一句所说,能以德配天、江山永固的思想主题。
《桓》
“六成复缀,以崇天子”
因操演场合的不同,所用歌舞环节内容也会有所差异,《大武》因此便有了“周乐曰《象》,周公之乐曰《酌》,合曰《大武》”(《白虎通·礼乐》)等不同的名称。《大武》歌舞除上文已谈论的周武王出师克商、回师镐京、南向巡守、犒封功臣子弟等战争封赏场景外,据孔子的说法还有描叙安定南疆、封周公召公采邑分而治之、建立周朝等,意在安邦定国确立天子权威的措施共六节内容(“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
楚庄王将《大武》作为材料论证“武有七德”时,显然节略了四成、五成的“乐语”,虽然已有不少专家学者进行过讨论研究,但对相关环节“乐语”的具体作品所指,仍未形成普遍共识。不过,《大武》第六成“乐语”为《周颂·桓》却是确切的。其诗全文为:“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于天,皇以间之。”起始二句写武王克商后祈祷天下安定、连年获得丰收的太平景象。中间四句借助歌颂英勇的武王和全体将士,告诫诸侯臣子,周天子的将士有能力征服天下、保卫周室。作为“乐语”的诗歌既祈祷国泰民安,又强调武力震慑,是文治武功的合体。乐舞表演画面也进入到“乱”即尾声的乐段。舞队此时重新返回原来的舞台方位,虔诚地面向周天子整齐跪坐,在赞颂了西周偃武修文,周、召二公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卓著业绩后,各路诸侯会聚京师,表达对周天子最崇高敬意的情景,《大武》舞在这个时候也降下了帷幕。
《大武》当之无愧是我国舞蹈艺术第一个繁盛时期——西周的代表作了,直到四五百年后的春秋战国该歌舞仍盛传不衰,楚庄王、吴公子季札、孔子都曾观赏并熟悉《大武》的演出情况。当以武王伐纣建立西周为创作背景,通过舞台艺术塑造武王圣君明主形象时,武力杀伐自然成为《大武》故事的重要部分。《大武》威猛壮勇、威震天下的气概,被季札盛赞为“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认为是能体现周代兴盛和气势的绝美舞蹈杰作。但《大武》也因此被视为不是习常所见的娱乐项目,“《武》壮,而不可乐也”(《礼记·郊特牲》)。孔子所谓“尽美矣,未尽善也!”大概就是指相对于“尽善尽美”的《韶》舞而言,《大武》缺少了舜以禅让仁德获得大位的“善”,也即武力之美展示有余,文治教化之善宣扬不足。
不过,充当“乐语”的“大武组诗”《周颂》中,有比如“胜殷遏刘”强调周人战胜殷商,目的或客观上制止商纣王暴虐杀戮,有比如“绥万邦,娄丰年”,追求天下安定、连年获得丰收等内容的描述,使得《大武》具有了鲜明的礼乐文化特征。可以说,正是有了作为“乐语”的《诗经·周颂》作品,让舞台叙述的审美与道德得以有机融合,《大武》才成为西周文德与武功结合的艺术典范,被后世遵奉为神圣的“先王之乐”。(杨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