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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群 山
《云梦泽》是山眠剧场推出的环境式沉浸舞剧,脱胎于历史人物屈原的生平故事,以现代舞的形式展现了屈原的激荡一生与壮阔情怀,通过解构手法重塑经典人物形象,兼有视觉美感与思想内涵。
图为舞剧《云梦泽》剧照
《云梦泽》的小剧场是主创团队专为该剧打造的沉浸式空间,观众步入其中即走进了这片梦幻之境,头顶楚国梁柱,脚踩芳草萋萋,身侧树影斑驳,鸟鸣阵阵。沉浸式体验不仅打破了观演界限,让观众全情投入舞者的表演,更能参与其中,与演员互动,仿佛自己也成了戏剧中的一员,与屈子、云神和食梦兽一同生活在这场大梦之中。
左顾大地,复问人神
故事以屈子抱石沉水,云神和食梦兽各持伞与竹简展开,以总分结构叙述屈子的经历:“伞”隐喻着荫蔽人民的责任,“竹简”代表屈原的文学成就,它们作为道具和意象在舞台上共同构造了世俗意义上屈子的价值,即“爱国者”与“诗人”两个角色。屈子半因流放半因宿命,踏入这片如梦的秘境,在其中吟诗作画、踏水而舞,与云神琴歌相和,与食梦兽嬉笑同游,这一部分展现了他生命中最为无忧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他在卜卦中已然看到楚国深陷泥泞,人民如蹈水火,灯光与舞美陡然变化,以“噩梦”的形式一起身临其境感受当时当刻的艰难抉择。最终,屈原毅然下定决心挣脱幻梦,回到深爱的人间故土中。
这段内容的主题是“回应宿命”。古代出身贵族,自身又富有才学的人,往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家国责任感,这也成为了屈原人生观的核心。他生来被赋予美好的品德,又通过后天的修身加以雕琢,促使屈子青年时代便身居高位、心系民生。他胸中从来没有收起过那把大伞,全然拥抱了上天赋予的责任,这是他认为应该接受的“宿命”。但他亦有不愿接受的命运,正如在云梦泽的场景里,一场无瑕的大梦企图把他留在诗境,而在《离骚》中屈子也曾寻找过遁入仙界的契机,艺术表现与历史文本相同的是不同的屈子都选择了在美好梦境的门外徘徊慨叹,但最终都没有进去。
屈子遇到了一神一兽,能够让他成仙,《离骚》如果结束在这里会是一种悲极而乐的惊喜,在世间追求世俗之乐不得就羽化登仙,忘却世情得到解脱。然而其结尾的最伟大之处恰恰是屈原人性上的复杂,就像在舞台上演员用肢体的张力呈现出来的一样,驾车的马突然踌躇不前,诗人发现自己与马一样,留恋故土是无法去往仙境的,又遭到故国贬黜,无可奈何地失落于夹缝中,想回回不去,想去仙境又留恋,得神而弃,最后只能自尽殉道。故而演出精彩之处不仅仅在于展现了他的爱国主义情怀,更找出了其中一种复杂的情感,体现人心比肩神性的伟大。
右观历史,再问人道
第二部分演出把舞台假定的时间移回了现在,以更加当代的艺术形式和间离的表现手法,回到了观众身处的时空,“屈原”的表现形式宛如一个当代社会的普通人。观众不再被拉入故事当中,而是回到了旁观的视角,仅仅是观看屈子面对生老病死、爱憎离别、义友背弃和人事无常的局外人,直面他内心的迷惘彷徨和怀疑困惑。
屈子历经苦难的过程也代表了观众对历史的回望。如果说神灵香草、诸侯纵横的世界难免使人无法代入,而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是人存于世不可逃脱的必经之路。剧中,屈子被象征“物质基础”的陀螺托起,又受到它的压迫,现实世界的意象被不断加诸于身又飞速消逝,他单薄的身躯仿佛即将消逝于时代的洪流。令人感动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对此有所回答:“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这段内容的主题是:“回应现实”。
他有一首《渔父》,借渔父之口自问:“何不跟随着世道一起变化呢?既然世人都浑浊,那就一起搅泥水、扬浊波;既然世人都迷醉,那就一起吃酒糟、喝大酒,您又何必想太多,还自命清高,让自己落个放逐下场”。他回答:“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即使有天命加身,他仍是一介凡人,对俗世的冲荡毫无转圜之力。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不得久立,是身如焰,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是对屈子作为“人”而非历史典型的苦闷书写。
仰观苍穹,大问宇宙
第三部分“屈子”再次回到了浩渺的云梦泽之中。相较于第一幕舞台,这部分的场景更具未来科幻感,通过VR技术、绚丽灯光等展现屈原在天体之间遨游,对长天发问。演员的肢体表演也变得更加写意,集中展现了屈原《天问》一诗中对于“混沌天体”“日月星辰”“地理形成”“鸟兽草木”等天地万物的追问与思考。“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想知道很久以前,人类刚诞生的时候,是谁创造了文字,教我们说话,假设天地最初是一团混沌,该怎样考证?
周文化是秩序的,有格律的,理性分析的,而以他为代表的楚文化本质就富有浪漫、随机与灵动,屈原正是这种楚地浪漫精神的集大成者。仰观苍穹,这种态度是他历经苦痛后,获得了对世界的真实体悟后才产生的。经历了天界与人间,告别了天命与现实的纠缠,他比以前更了解笼括一切的“时间”的影响,然而,“我”,“我的存在”,如何屹立于时光之流中呢?
所以全剧最后的命题是:“回应内心”。在无主的宇宙中,他好像终于成了时间和空间的主人。对今日的数学哲学家而言,永恒与其说是一无终止的时间长度,不如说是一种最完全的片刻。诗人此刻走出云梦泽与人世间,内心构建的幻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叠,内心追求与现实纠葛达成平衡,终于在星辰间找到了可以安身的位置。
行至此处,观众已经可以通过极具流动性的肢体表现和颇有现代感的舞台处理全然理解屈子的选择。屈子的灵魂在宇宙中找到了栖身之所,又因他的存在,不可见的遥远之地得以染上梦幻缥缈的柔光。是多情的人成就了无情的宇宙,当他徜徉在这片奇境,端详悬浮在周身的轻光时,也许会慨叹来时的坎坷辛苦,但从未停下问天、问地、问宇宙的变化、问人类的命运,永远选择以恒久的执着,换取内心的安然。
全剧着眼于屈子的人格魅力与存亡困境,看到一双洞观天地的慧眼被世事蒙尘之时,他如何、为何选择。在表现上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分别在战国时期、现代社会和未来的宇宙之中演绎屈子对“宿命”“现实”与“内心”的回应,以极致的肢体情绪塑造出屈子的诗性哲学,于诗歌的想象中造就一个超越性的真善美的境界。当我们今日又踏进《云梦泽》的剧场,举目四望,草木欣欣,似见故人,若有忽然澄心自通的一刻,应是屈子踏月而来,一身骄傲如当年。
(作者系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