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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建融
中国艺术史上优秀的书画家有不少,优秀的书画家兼诗人、词人的虽不多但还有,优秀的书画家、诗人、词人兼史论家、鉴定家的则少之又少,代不二三,谢稚柳先生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敦煌艺术叙录》被认为是我国学者研究敦煌艺术的开山之作。
《荷花》(中国画) 谢稚柳 中华艺术宫馆藏
1941年春末,张大千率门人、子侄西渡流沙,到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本打算三个月、至多半年即可达成预想的目标,不料直到第二年尚遥遥无期,张大千遂致信谢稚柳邀他前来相助。翌年初,谢稚柳即到敦煌。两人进行分工,由张率弟子临摹壁画,谢独立承担石窟艺术(包括壁画和彩绘)的叙录,工作进度于是大为加速。至1943年,张和弟子完成壁画临摹数百幅,谢稚柳完成关于敦煌的艺术叙录30余万字。
当张、谢在敦煌研究石窟艺术之际,以及张大千的临摹本在内地展出之时,不少人认为这不过是“水陆道场的工匠画,庸俗不堪,沾此气息便入魔道,为大千惋惜”(叶浅予《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集序》),谢稚柳的“叙录”相比于《式古堂书画汇考》等著录,当然也雅俗有别,等自郐下。倒是陈寅恪力排众议,认为张、谢的三年之行是敦煌学领域中的不朽盛事,尤其是谢稚柳完整叙录石窟艺术的著述,展现了国宝之全豹,不仅堪为中国敦煌学真正的开山之作,而且如“杲日升空,爝火俱息;黄钟一振,瓦釜失声”,使国外的敦煌学研究黯然失色。
新中国成立以后,以敦煌艺术研究院为中心的敦煌学在中国本土发展突飞猛进、敦大辉煌,灿然而居于世界领先地位。尽管近40年来国内敦煌学的研究包括对石窟艺术的叙录,比谢稚柳的《敦煌艺术叙录》著述更加全面详细而且具体深入,但谢稚柳之于敦煌学的贡献依然是后人所不可取代的。具体而论,我以为有六:
一是超人的意志。古今中外一切学术、艺术的成就,都需要学者、艺术家以殉道的精神、顽强的意志去从事之。但前提是,这一工作的前景不仅是自己认为有意义的,更是社会公认有意义的。而谢稚柳的敦煌叙录,是当时的书画界公认为无意义的。至于在敦煌的日子里,工作、生活条件之艰苦,非今人所能想象,也非今人所能忍受。谢稚柳在莫高窟的工作,论环境,既没有电灯,也不可用油灯、蜡烛,而是上午三个小时的自然光;论工具,既不是钢笔、铅笔,更不是电脑,而是一方砚、一壶水、一支毛笔,数十万字的草稿变成数十万字的正稿,都是用毛笔磨着墨记下来、誊出来的。这样的工作,前人从没有做过,后人也不可能去做。
二是著录的详尽。《敦煌艺术叙录》的体系,据谢稚柳先生对我的讲解,是从明清的各种书话著录中借鉴而来的。在此之前,国内外没有人做过这样体系的叙录。虽然在叙录的“后记”中他表示因为“不懂佛经”,所以颇有不满意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他的叙录可以说已经做到最大限度的详尽完备了。而他自己所说的一些不足,则由后继的敦煌学者们做了完善。
三是画风的梳理。这份叙录不只是简单地著录壁画的内容和位置,更在于梳理了中国绘画传统在不同时代的画风流变,使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不同画风虽散见于各个洞窟之中,却得以一脉相承地贯穿起来。由两魏的疏冷到隋风的拙厚,由唐代的辉煌到宋初的芜杂,莫不渊源有自、因果相关。其断代的依据,不仅在有纪年的题记,更在画风的特点。今天看来,他的判断除极个别外,基本上都是准确的。
四是画史的优劣。历来都用进化论的眼光来看待文艺史包括绘画史,例如,关于中国画,认为唐宋的画家画“落后”于明清的文人画。谢稚柳却表示:“我逐渐惊心于壁上的一切,逐渐发现个人平时熟习于一些明、清的以及少数宋、元绢或纸上的绘画,将这种眼光来看壁画,一下子是无法妥洽的。这正如池沼与江海之不同。平时所见的前代绘画,只是其中的一角而已。”颇有河伯望洋向若而兴叹的意思,而不此之见者,也就难免“长见笑于大方之家”了。包括张大千,后来也经常对人讲起,文艺史不同于科技史,不能简单地持“发展”观,更应持“演变”观:从晋唐而明清,“一部绘画史,简直就是中华民族活力的衰退史”,正是同样的意思。作为传统的先进文化方向,明清文人画中有个别的杰出者,但从总体的普遍性而言,它永远不可能取代唐宋的画家画。正如高唱“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的赵翼之见,江山再有才人,在诗国的地位也不可能取代李杜。
还有内外的互证。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又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说法。任何学问都需要内外的互证,不宜局限于某一个固定的封闭立场。谢稚柳的叙录既是深入“虎穴”所得的真“虎子”,而他当时又有“身在此山”的迷惑不解之处。他说:“敦煌莫高窟壁画,直至隋开皇,始终与元魏的风规了无二致,而开皇以后至唐,突然改弦易辙与元魏绝缘……”对这一画风的突变,他当时如对无源之水,“看不出从何而来”。于是凭推测认为,是南方顾恺之的画风突然传到了边陲,使唐脱离了元魏的画格。直到20世纪80年代,山西出土了北齐的娄睿墓壁画,他才认识到莫高窟隋唐之际的壁画与娄睿墓壁画之间的异同,“从娄睿墓壁画的风规所示,就感到隋唐之际画风的突变,与顾恺之的渊源就显得不是直接的了,直接的是北齐”。
最后是实战的创作。在敦煌的那段日子里,张大千与谢稚柳是有分工的:张负责临摹,谢负责叙录。但事实上,谢于叙录的余暇也偶作临摹,更多的是将敦煌主要是唐代的画法用于自己的创作。虽然谢稚柳早年的学画是从陈洪绶入手的。陈以人物、花鸟名世,但谢主要学他的花鸟而基本上不学他的人物。因为在他看来,陈画人物头大而身体畸小,“他的这种迂怪的个性表现,是不足为训的。”然而,当他看到敦煌的壁画,那种堂皇高华的形神、空实明快的线描、辉煌灿烂的色彩,便引起了他的心折,“真足以使人意消!”从而,他便开始画起了人物,除菩萨和佛像外,更多的是高士和仕女,其笔下的人物无不恢宏博大、气度风华,虽专门的人物画家也难以企及其境界。
谢老既论敦煌艺术为中国绘画史上波澜壮阔的江海,我们也可以说敦煌学为谢老一生的学术、艺术生涯中波澜壮阔的江海!不知于此,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