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蔡 辉
“我敢十分肯定地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早通晓和声学的民族,他们最广泛地吸取了这门科学的精华。”这是清代来华的法国传教士钱德明(1718年-1793年)在《中国古今音乐考》一书中写下的话。
《中国古今音乐考》是第一本向欧洲系统介绍中国传统音乐的著作,在书中,钱德明对古琴给予高度评价,称:“古希腊的七弦琴,毕达哥拉斯的竖琴,及其对于以自然音阶为基础的四弦琴的革新,还有毕氏本人恢宏壮观的音乐体系的奠立……都无一例外地被中国人最早尝试过。”
日前,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接待方特意取出千古名琴“九霄环佩”,为其演奏了一曲《流水》。(《高山流水》本是一曲,比喻知音,唐代变成《高山》《流水》二曲。)
“九霄环佩”是唐琴,琴腹中写有制作年代——至德丙申,即756年。现存古琴中,有刻晋款和隋款的,但专家多疑伪。唐琴是目前无争议的最早古琴,国内仅存15张(一说17张)。“九霄环佩”斫成时,李白55岁,杜甫44岁。
“九霄环佩”掀起“古琴热”,不少网友感到好奇:古琴特色鲜明,为何普及度却不高?要回答这个问题,应回到历史去看。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唐代有古琴一词,但与今天的概念不同,今天特指中国传统拨弦乐器,此称始于清末民国,此前直称为琴。为行文方便,本文一律称古琴,但作者更希望去掉“古”字,直接称琴,毕竟琴才是它传承几千年的正式名称。
“九霄环佩”琴
谁发明了古琴?至今搞不清
古琴何时出现?发明人是谁?至今是谜。
在文献中,发明人有伏羲说、神农说、唐尧说、虞舜说等,均附会上古圣贤。据东汉蔡邕的《琴操》:“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可见,古琴源于巫术,制琴是为“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返其天真也”。
《诗经》中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周礼·春官》载,周代有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是专掌音乐的机构,负责“以乐德教国子”“以乐语教国子”“以乐舞教国子”。或可证明,至迟在周代,古琴已问世。
1978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战国类似古琴的乐器,距今已2400年。
从形制上看,它非常接近古琴,但古琴是七根弦,它是十根弦。古琴底面全凿空,形成全音箱;它的底面是半凿空,即半音箱。半音箱比全音箱的声音小。且它的底板可拆卸,内腔不闭合,影响了空气震动效果,扩音效果欠佳。此外,琴面呈波浪形,这意味着,它几乎弹不了按音。
在当时楚国的境内,先后多次出土类似的半箱式琴,有的还是七弦。那么,它能不能算原始版的古琴呢?专家还有争议。
首先,古琴应各地均有,为何这种怪琴只出现在楚国境内?会不会是楚国地方乐器,比如古籍中提到的打琴。
其次,这种琴的音量太小,且只能弹空弦音、泛音或幅度小的滑音,究竟是乐器,还是祭祀用的摆设?
没有俞伯牙 只为熊廷弼
提起古琴,许多人会联想起俞伯牙、钟子期。
在《吕氏春秋》等书中,明明写的是姓伯名牙,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传说明代冯梦龙写《警世通言》时,曾到钟子期老家——湖北汉阳集贤村,当地有“子期遇伯牙,千古传知音”之说,方言中“遇”“俞”不分,冯梦龙误听。此说不通。万历 四 十 六年(1618年),冯梦龙赴湖北麻城讲学,待了一段时间,应熟悉湖北话。且冯梦龙写的是“姓俞名瑞,字伯牙”,显然想是借古人说事。
学者韩晓在《冯梦龙与熊廷弼交游考》中钩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原篇可能出自宋人,经冯梦龙改写,列为《警世通言》首篇)暗含深意——为好友熊廷弼抱不平。
伯牙、钟子期都是湖北人,熊廷弼也是湖北人。据钮琇的《觚剩·续编》记,冯梦龙早年留恋花酒,写过不少酒令、俚曲,有浮薄子弟沉溺其中,覆家破产,迁怒于冯梦龙,“其父兄群起讦之,事不可解”。熊廷弼爱惜冯梦龙才华,帮他解决了纠纷。
熊廷弼最后一次被启用时,赴辽东前线,冯梦龙可能入熊幕,随明军也到了辽东。天启二年(1622年),“素不习兵”的巡抚王化贞不听熊廷弼的意见,导致惨败。熊、王被打入死牢,未立即执行。次年,《警世通言》出版,写知音故事,即岳飞《小重山》中“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意。
一年后,湖北人杨涟弹劾魏忠贤,魏忠贤“恨杨涟疏,切齿楚人,谓非封疆事不足以罗织”,杀了熊廷弼,并传首九边。
形制变 内涵也变
汉代是古琴发展的关键期。
从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了七弦琴和十弦琴,均半箱式,类战国的楚式琴,但七弦琴的面板变平直了,材料是“面桐底梓”,与后来的古琴相同。桐木纹理直,不易变形,发声好;梓木硬,共鸣效果好。
从出土的汉代抚琴俑、旋歌俑可见,全箱式琴已普及。
有学者推测,汉代古琴多用来伴奏,要求声音更高,不得不转向全箱式,惜无实物出土。魏晋南北朝时,又出现了琴徽——用13个小圆点标出泛音位置,形制已与今同。
形制变,内涵也变。先秦强调古琴礼仪,即“士无故不彻琴瑟”(《礼记》)、“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左传》),但《大周正乐》(书已佚,《琴操》有转录)认为:“琴所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君子常御不离于身,非若钟鼓陈于宗庙,列于朝廷也,……感发善心也。”意思是,钟鼓必列于朝堂,对古琴则不必太拘礼,承认其审美性。
东汉时,《白虎通》提出:“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西汉末年,儒生多偏向王莽,将仁放在忠之上。《白虎通》推行皇家的价值观,要求儒生移孝作忠,置忠于仁之上。
原儒尊重个体自我,但无法抵抗皇权将吏的价值——忠嫁接过来。
东汉杨雄时,称古琴是:“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舜弹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尧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也。”晋代嵇康在《琴赋》中称:“乐器之中,琴德最优。”
无节制的道德化,限制了古琴的发展。
安史之乱后 复古成主流
唐代是古琴发展高峰期。
一方面,唐朝皇帝自称李耳后代,而古琴与道家关系密切。唐代大隐朱桃椎曾写《茅茨赋》,称:“枕明月而弹琴,对清风而缓酌。望岭上之青松,听云间之白鹤。”将琴曲也视为仙物。
另一方面,民间蓄养伎乐、伶人、琴客成时尚,富贵而“性啬俭,不畜妓妾”,会遭嘲笑。诗人高适在《别董大》中写道:“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董大”即琴客董庭兰。《旧唐书·房琯传》称:“(房琯)听董庭兰弹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董)庭兰以见琯。”房琯是名相房玄龄的族孙,官至宰相,官员为接近他,都去巴结董庭兰。
唐初,琵琶等更活泼、表现力更强的胡人乐器压倒古琴,引起士大夫反感,安史之乱后,复古成为主流。
白居易直斥:“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崔令钦在《教坊记》中称:“贪耳目之玩,忽祸败之端,是无知也。殉嗜欲近情,忘性命大节。”其实,白居易有胡人血统,他的堂弟白敏中自诩“十姓胡中第六胡”。
中晚唐文人普遍认为,安史之乱源于皇室和社会被胡乐、胡风侵蚀,世风浮躁,国人耽于声色犬马,丢掉“刻厉节俭”的儒家传统精神。
学者张若曦在《唐代复古运动对古琴音乐文化的影响》中指出,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士大夫们无力回天,对统一的汉朝充满向往,顺便将汉代的古琴也神话了。唐代中晚期皇帝热衷礼乐体制建设,重视古琴,实为强调自身的合法性。
唐琴越老越精神
古琴翻红,带动唐琴工艺进步。
据学者陆云飞在《古琴的制作与传承》中钩沉,唐琴重选材,多尊奉“面桐底梓”的传统。桐取峰山桐、龙门桐,前者产自山东邹城,后者产自河南洛阳龙门山。选料好,音色的长期效果才好,唐雷琴号称“五百年,出正音”。
唐琴不一味追求“老木料”,“老木料”长期使用后,琴音空乏无力,唐琴更重板材纹理与声波的角度匹配。
古琴制成后,需刷生漆,生漆的共振性能好。但涂刷时,人体对生漆会产生过敏反应,全身红肿,隔离10余天才能消除,下次作业,仍会出现过敏反应。刷生漆时,底层铺布,再刷灰胎,它由生漆加鹿角霜调成,耐磨且防潮。刷完灰胎,先刷酱色漆,再上三层漆(黑色、粟壳色、黑色),最后是黑色光漆。
唐代已有作伪,比如将款识写成贞观年间。在传承中,唐琴多被反复改造、上漆,真伪难断。
宋人已有辨伪之作,赵希鹄在《洞天清录集》中说:“古琴以断纹为证,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其纹横截琴面,相去或一寸或二寸,节节相似如蛇腹下纹。有细纹断如发,千百条亦停匀,多在琴之两旁,而近岳则无之。又有面与底皆断者。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头,此非千余栽不能有也。”
是否是唐琴,关键看色泽和断纹。琴表面因风化和弹奏,百年会有断纹,有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纹断、流水断、龙鳞断等。
唐琴存世极少,皆非出土文物。传承有序、记录完整的唐琴,才会得专家一致认可,难怪“九霄环佩”估值竟达4亿人民币。
古琴仍有很强生命力
宋琴制作强于唐琴,比如灰胎中“杂以铜鍮(tōu)等屑,尤妙”。
据《齐民要术》:“柘叶饲蚕丝可作琴瑟等弦,清鸣响彻,胜于凡丝远矣。”即用柘树叶养蚕取丝,制弦最佳。北宋则有杭弦。
宋代皇帝中,太宗赵光义、徽宗赵佶等喜古琴,皇家琴谱藏于秘阁,称为“阁谱”,与民间“野谱”相对。
宋代出现了中国第一个古琴流派——浙派,延续到明清。
明末清初,僧人蒋兴俦东渡,《日本琴史》称:“中国琴学盛于日本,实师之功。”
中国古琴早在唐代已东传日本,大约在宋朝时衰落,蒋使其复兴。
古琴是古代知识阶层陶冶性情的工具,所谓“君子之座,必左琴而右书”“士无故不撤琴瑟”,但在晚清亡国灭种的压力下,古琴竟成了替罪羊。
1925年10月28日《晨报副刊》上,李济之在《谈古琴的运命》中,偏激地认为,古琴是“没意思的玩艺”,“没意思而带骗人的东西”。
当时也有今虞琴社等力挺古琴,可在“琴”上加个“古”字,犹如贴上腐朽、反动、吃人等标签,古琴渐被冷淡。
古琴有局限性,如:音量小;音域虽宽,但操作难;按五声音阶定弦,可现代音乐已发展到七声音阶、九声音阶。这些问题可用技术手段解决,不宜从价值层面草率否定。
如今在网上,喜欢古琴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说明古琴仍有生命力,应珍惜这一传统文化。(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