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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上生
《会芳园赞》指《红楼梦》第11回描写会芳园秋景的一段骈文。原文无题。后人为了叙述和评论方便,题名《会芳园赞》。本文因之。
会芳园是宁国府的西花园。荣国府也有后花园。按小说第16回所叙:贾赦所居乃荣府旧园。建造大观园时,“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建大观园后,“会芳园”余下的部分(如丛绿堂)仍是贾珍父子与众妻妾游乐处。这里发生了许多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并在《红楼梦》成书至定稿过程中留下了痕迹。《会芳园赞》不满百字,却独具一格,是小说第一篇也是唯一描写宁府后花园,乃至正面展示贾府后花园的骈文。类似文字在小说中没有再出现。大观园有姊妹题诗等,却没有专门赋赞(见第十七至十八回)。如此看来,《会芳园赞》颇有一枝独秀之美。历来多有解读,但有品味未尽之憾。笔者试补言之。
未解之惑
小说第11回叙宁府为贾敬庆寿(约九月中旬),饭后去会芳园天香楼听戏。王熙凤因看望慰问病中秦氏,随后赶去。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从纯粹文体艺术的角度看,短小的《会芳园赞》也可谓美文。尺幅之中,收偌大园林,融季候、景物、建筑、人事于一体。而且其骈体描写并非一般铺陈夸饰,与小说散文写实内容内在衔接(如“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就与16回叙从“北拐角墙下引来活水”一致)。《红楼梦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等均收入《诗词韵文》类,并有较详细注释及精要评析。
《鉴赏辞典》评曰:“它不仅为小说增添色彩,而且成为引导情节从秦可卿病危向‘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过渡的桥梁。情节过渡自然而不露痕迹,这段骈文起了一定作用。这段骈文细致地描绘了秋天的会芳园,以庭园景色之美反映了宁府的富贵生活。它所描绘的优美典雅的会芳园与在此发生的种种丑行正形成鲜明的美丑对比。“(210至211页)
《大辞典》评曰:“这里写会芳园色彩缤纷,鸟语花香,但黄花满地,西风乍起,却透露出这繁华之中的凋残迹象。这段景色描写的另一作用是为下文‘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作铺垫,……作者当是有意将会芳园美丽的景致与这种丑恶淫荡的事作对照。”(229页)
他们都指出了会芳园美景描写与宁国府人事的对照(负相关)意义。但笔者仍觉有未解之惑。小说在对贵族贾府的描写中,对宁府一直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如今敬老爷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2回)“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第4回)“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第5回)“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第65回)作者怎么会把会芳园写成与宁府贵族丑行对照的美丽乐园呢?会芳园可不是宝黛理想世界的大观园。那么,作者写《会芳园赞》究竟用意何在?
本文试图从曹雪芹的“隐秀”之笔进行探索。
复意重旨
“隐秀”是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特别论述的写作艺术: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如前所论,《会芳园赞》就文体,辞藻、地位而论,可谓“篇中之独拔”。那么,曹雪芹是否隐以“重旨”“复意”,而在着意创造“隐秀”之美呢?
会芳园虽然有景物之美,但并非一般自然风景。它是小说描写的贵族贾府私家园林,从性质上说,是“人造的自然”。它的建造(或改造)必然打上人工印记,体现贵族主人的兴趣爱好和生活享乐需求。《会芳园赞》通过王熙凤入园所见展开描述,体现特定人物视角和时空限制,但显然又非完全的王熙凤限知视角,其中的两个典故内涵就未必是不识字的王熙凤所明了的,而是作者的意图渗透。还有,王熙凤并非首次入园,是在探望秦氏后从“便门”入园的,所见与平时正门入园很不相同,才会“一步步行来赞赏”。这都是作者的有意设置。这些设置,极其重要,却不易被人领会。
骈文一开头,紧接“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实景描写,是用典的想象之句:“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会芳园偌大风景,为何着意突出“小桥”“曲径”?用典何意?难道只是“借典形容园中溪水路径的优美别致,反衬下文”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155页注)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它隐藏着园林主人的最大兴趣欲望。若耶溪是传说美女西施浣纱之处,天台是传说刘晨阮肇采药入山逢仙女之处,人们习惯于当作爱情典故。然而,仔细品味,就不难发现,它们实际隐含的乃是男性对女色和艳遇的想象欲求。《幽明录》卷1记刘阮入天台迷路遇仙女,“姿质妙绝”,留宿十日,二人各一大床,备极豪华,且各有十名侍婢:“酒酣作乐,刘阮忻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
哪里有男女恋情?只有以艳遇仙女隐喻的男性性幻想。可见“通若耶之溪”“接天台之路”两个典故,并非一般地形容景物的“幽深别致”,而是借此巧妙讽刺宁府男性贵族贾珍贾蓉父子玩弄女性的淫欲淫行。焦大骂“扒灰”,被曹雪芹删去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翁媳乱伦通奸,而是族长家长贾珍的淫威罪恶。还有父子“聚麀”尤氏姐妹的丑行。小说虽然经过删改,“天香楼”却仍然打上了“淫行”的印记。《红楼梦大辞典》“天香楼”条云,“天香”二字,既可解作“祀神”之意,又可解作奇异之味,也可用指花容月貌的美女(例略),本书以“天香”二字作为楼名,或系作者有意借其诸种含义,对宁国府的以公欺媳、以臭污香之丑行有所讽刺。(引者按:庄严掩盖无耻,是贵族之家本色。)在书中,无论脂批或正文,凡提“天香楼”处,除说“凤姐来到了天香楼后门”之句是一般叙写外,都与秦可卿之“淫丧”有关。(例略,89页)
需要补充指出的是,所举“凤姐来到了天香楼后门”一句也并非“一般叙写”,而是与“淫丧”相关的“隐秀”之笔。小说特别写明王熙凤告别秦氏后,并非从“正门”“大道”进入会芳园天香楼,而是“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进入会芳园,又从“天香楼的后门”登楼看戏。这里对“便门”“后门”的着意叙述,都暗示从秦氏房到天香楼有一条与“正门”“大道”隔离的幽僻小径,可以肯定,它乃是在贾珍胁迫诱惑下秦氏赴天香楼与贾珍幽会的隐秘通道,这就是骈文中一开始就突出“幽径”并用“天台”之典的真实内涵,也是曹雪芹删去“淫丧”情节后特意保留的“天香楼事”的“不写之写”(第十三回甲戌本眉批)。秦氏明写病亡,画面却是高楼大厦悬梁自尽,判词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5回)影射之意鲜明。“天台路”——“天香楼”,这就是曹雪芹的“复意”“重旨”。可见,作者绝不是简单地以美景反衬丑行。结合小说描写内容,完全可以认定,骈文中“若耶”用典暗示贾珍父子对美色的贪欲,而“天台”用典就是隐指会芳园中的淫荡之所“天香楼”,贪色是为了纵欲,重心在“天台”之典。骈文开头“若耶”“天台”暗示的宁府贵族美色贪欲淫行迷踪,与末尾的“笙簧盈耳”“罗绮穿林”听觉视觉所展示会芳园的富贵奢靡沉醉享乐,一暗一明,前后相映。淫欲享乐,成为骈文的隐讽主旨。它们与贵族宁府叙事的内在联结,与骈文写景入秋萧索气象的暗示意蕴相互映照,使《会芳园赞》成为宁国府箕裘颓堕的巧妙隐喻,也成为曹雪芹重旨复意“隐秀” 用笔的杰出范例。《石头记》戚蓼生序盛赞小说“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正是“隐秀”之美的体现。
整体关联
《红楼梦》的韵文并非独立艺术作品,而是其全书散文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只有联系叙事语境,才能充分破解其内在功能意蕴。就《会芳园赞》而言,其语境关联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风月宝鉴”的两大情节关联。有学者提出《会芳园赞》“桥梁”说,即从秦氏病转入贾瑞之死的过渡。这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从美丑对照的意义上谈过渡,就难以成立。因为那不是过渡,而是转折。前文已论,《会芳园赞》的意蕴并不在美丑对照,而是美中隐丑的“隐秀”之笔。它对享乐和情欲的双向讽刺既是内在联系的(在宁府之内),又是可能分离的(在宁府之外)。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会芳园赞》能成为秦氏之病与贾瑞之死这两大情节的过渡。它们的内在联结点在情欲之求,而王熙凤的活动恰恰成为情节的关联线。如此说来,所谓“贾瑞起淫心”,并不突兀。贾瑞的“淫心”正是会芳园的淫靡气息和贾珍父子淫乱丑行的诱惑结果,贾瑞躲藏在王熙凤必经之宁府花园“幽径”小道,是认定在“合适的地点”可做“合适的事情”,只是这位贾府另册的痴情男人错入“天台”,只能成为“毒设相思局”的牺牲品。秦可卿与贾瑞两个故事都是曹雪芹从《风月宝鉴》旧稿移植改造到《石头记》的,它们的共同点是“邪思妄动” 即“淫心”,故事都发生在权势地位很不对等的双方,其结局都是弱势者“枉送了性命”。其警示意义各有不同,作者的处理方式也不同,但都极为深刻,都成为作者既以“淫”警世又揭露批判贵族权势罪恶的利器。两个故事的联结点在看似荟萃芳华实则藏污纳垢的会芳园,由于秦氏病对“淫”的隐没,似乎转折突兀,实则一脉贯通。这正是“隐秀”之笔的巧妙。
二是环境描写的内外相映。荣宁二府的环境描写是故事人物发展的背景。作者用笔各有不同。荣府是通过黛玉进府、刘姥姥进府、送宫花等多次展示皴染,写出贵族之家的宏阔气象和森严等级。而对宁府主要只写了两次两处,一是贾宝玉所见贾蓉卧室内貌,二是王熙凤所见会芳园外景,二者是相互映照补充的。贾蓉卧室(秦氏称“侄儿房”)或被视为秦氏个人卧室,其淫靡气息则被看成是秦氏引诱贾宝玉梦中云雨的证据。这是极大的误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年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在男权制度下,卧室只能体现父权夫权的趣味意志,绝不可能体现出身微贱的妻子的喜好。贾蓉卧室的奢华淫靡气息,与会芳园的情欲享乐氛围,与贾珍贾蓉父子的所作所为是何其一致。由此可见,会芳园与贾蓉卧室描写的外内相互映衬,乃是曹雪芹揭露批判贵族宁府的精心布局。
三是涉秋描写的隐喻意味。《会芳园赞》以秋天为季候背景,是与曹雪芹对贾府盛衰的整体把握相关联的。小说描写贵族世家贾府的百年盛衰,自先祖荣宁二公创业,已有五世。实际叙事起点从贾敬赦政第三代起,冷子兴评论:“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外观印象是: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但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如果用“四时气象”比拟,贾府的“春夏”已成往昔,只存留在贾母赵嬷嬷等老一辈的美好回忆中。此时已经进入萧瑟之“秋”。整部《红楼梦》就是写出贵族之家由“秋”到“冬”彻底破败,“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过程。这种整体把握乃是作者对贵族贾府描写的认知基础。可以说,前八十回作者全力写“梦之秋”。而在环境描写中,第一次把季候景物与人事气象巧妙结合的,就是富有匠心的《会芳园赞》。作者把贾敬生日安排在九月中旬,以此为季候时令描写会芳园,既有赏心悦目的秋日美景,又透露出飘零渐尽的未来走向,映射出贾府外观仍存“滃蔚洇润之气”却已萧疏腐烂的内在面貌。到了第71回至80回,贾母生日为起点的秋后景象与衰败乱象的整体融合达到高潮。此时,75回贾珍会芳园宴乐引来宗庙“异兆悲音”的警示,与11回的《会芳园赞》遥相呼应,表明贾府没落已无可挽回。从这个角度看,《会芳园赞》的涉秋描写在小说整体布局中的隐喻意义就更值得重视了。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