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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嘉宾
陈彦(中国作协副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
许旸(文汇报记者)
继《装台》《主角》《喜剧》后,作家陈彦最新长篇小说《星空与半棵树》(上部)首发《收获》杂志,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书中围绕“星空”与“半棵树”两条脉络,对村镇生活的细水微澜进行了观照。从这部新作出发,我和陈彦聊到小说美学理念,当下写作易陷入的“舒适区”和文学新的可能性。
许旸:《星空与半棵树》历时八年、九易其稿,这场文学马拉松跑下来和以往有何不同?面临的最大困难与惊喜是什么?
陈彦:《星空与半棵树》写了八年,酝酿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之前作品分别动用了我一部分生活“库存”,《西京故事》虽也时时“回望”乡村,但核心故事发生在城市;《装台》《主角》《喜剧》主要写我在戏曲院团的生活经验。《主角》写剧团故事,但剧团和社会有着复杂关联,戏曲人物也都有社会身份,他们的生活当然也和更具纵深感的历史和现实密切相关,所以最后打开的,都应该说是更开阔、更丰富、更复杂的生活面向。
写《星空与半棵树》希望打开的面向再开阔些,包括人物精神和心理纵深。这里拉开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省城、京城的宽阔舞台,人物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阶位错落。我希望写出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像基层公务员安北斗,既需面对日常种种细碎矛盾,也要处理相对复杂的社会问题。毕竟写了八年,八年间人物生活和命运在变化,作者自己的生活也在变化。困难在于如何写得饱满深入,让自己的思考得到比较充分的艺术表达。
写作过程中惊喜时常会有,比如有一段写到安北斗的星空和温如风的半棵树,两人都经历了人生起起落落,突然各自追求的东西交会在一起,就觉得特别有意味。
许旸:“我喜欢这次伴随了我好多年的星空纵深之旅,更喜欢那半棵一直紧紧牵绊着我的乡间田埂上的树。”这种哲学观是不是贯穿于您的创作中?
陈彦:“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接地气)原本就是哲学或者说是人类生活的两面。我们既要仰望星空,去思考和探索博大、高远、宏阔的世界的可能性;也要脚踏实地,推进着现实生活切近未来的希望愿景。前者是“致广大”,后者则是“尽精微”,二者相辅相成、互相成就。
就这部小说而言,如缺少前者,安北斗、温如风和北斗村、北斗镇的故事可能就是一地鸡毛式碎屑庸常事件的累积;而如缺少后者,则仰望星空也可能仅是不合时宜的迂阔之举,无法彰显其之于安北斗的意义。主人公必须面对由温如风所牵连出的复杂系列事件,且在事件不断推进中处理“广大”和“精微”的关系——小说由此尝试打开更为复杂的生活事项,呈现乡村在发展过程中多种层面交织的多种问题,个人与他者、历史与现实、文化和社会、人与自然等,不是单一而是多层面多角度,或者说是力图“全息”的。
许旸:前不久在文化强国建设高峰论坛繁荣文艺创作分论坛上,您谈到社会发展催生的新内容、新感受,新想象,呼唤着与之相匹配的新的美学风格和艺术语言。“旧话语讲不好新故事,老观念也想不通新命题。”为何有如此强的紧迫感与危机意识?
陈彦:文学观念和审美表达方式的“新”“旧”交替,原本就是文学发展过程中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一时代有一时代人所要面对的新问题,新的社会生活所引发的新感受和新内容,自然也呼唤与之相应的新的艺术表达方式。拿戏剧来说,我们读索福克勒斯,读莎士比亚,读歌德,读奥尼尔,读关汉卿,读汤显祖,读曹禺,感受到他们观念和审美的连续性,同样也能体会每个人独异的创造力。
继承传统当然重要,但充分感应写作者的时代精神和现实氛围,创造与之相应的新的艺术作品同样重要。也就是说,既要有对优秀传统的传承,也要有新的创造。如果缺少基于自身所处时代的新的艺术创造,文学会止步不前。从荷马到但丁,从歌德到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从福楼拜到卡夫卡、伍尔夫,以及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到中国的司马迁、杜甫、吴承恩、施耐庵、蒲松龄、曹雪芹、鲁迅等等,大量文学史事实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许旸:这是不是意味着文学创作至少需在两个层面求新求变——观念上的更新、艺术手法上的迭代?
陈彦:一个作家如果企图持续具有创造力,我想一定会为这两个方面问题殚精竭虑,既不能重复前人,也不能重复自己,这就要求他在写作观念和艺术表达方式上持续学习、探索。所能依凭的经验不外两种,一是博大、精深、浩瀚的文学艺术传统,古今中西都可纳入其间为我所用;一是日新月异、维度多端的时代和生活现实。
“求新”的重要性和难度也正在此,作家如何充分学习、借鉴、融通不同的文学传统,进而创造属于自己时代的新经验,这是考验作家眼光、胸襟的重要维度,也是强逼着作家要尽量打开气象、格局。
许旸:“文学如果只是浮光掠影的表现,肯定会雷同撞衫。”如何尽可能避免写作的简单化、概念化、套路化?
陈彦:日新月异生活所呈现出的新内容和新经验,应该说每个人都能感知到。这就要求写作者不能浮在生活表面,要有精神的穿透力,从大量细碎具体生活经验中洞见生活的本质所在,感知到万千头绪中的“总体性”,进而创造与之相应的新的艺术形式,以使他所感受到的新思想、新情感、新心理、新经验,能够得到恰如其分的艺术呈现。
但文学观念和艺术表达的“新”“旧”易代,对写作者而言却是艰难甚至痛苦的过程,需要长时间个人努力,走出“舒适区”,走出已习得并甘之如饴的经验和表达范围,向更为广阔的世界和更为复杂的经验和可能性敞开。
许旸:互联网时代大众对文学的需求结构、接受方式、参与模式发生了深刻变化,您提出了两问——有没有服务人民的资格?有没有满足需求的本事?短视频流行的当下,文学长文本如何发挥其优势,是借能借势?还是说跳开新媒介格局,另辟蹊径?
陈彦:应该说,“新媒介格局”也是这个时代写作者需面对的现实之一种,我们不可能绕开或“屏蔽”这种现实,而应将其纳入整体视野中通盘考虑,在充分思考这种现实带给写作者何种机遇和挑战的基础上处理经验,以及艺术表达和传播方式种种新的可能。这的确是比前辈写作者所面对和处理的更为复杂的经验。
即便在短视频流行的当下,人们对能够在总体性意义上充分感通时代经验,艺术性地表达时代精神的文艺作品的需求应该不会变化。换句话说,流行的经验是碎片化的,琐屑的,庸常的,但艺术创造的根本重要性,恰恰在于从细碎日常经验中写出总体性的、有意味的,甚至崇高的“内容”。
许旸:“在文学生产上搞人海战术、求多不求精已经走不通了。”您观察到,作家面临的尴尬是思考不如读者透彻,人民不买账。相较古典时代小说家往往扮演“时代书记员”职责,当下“专家型作者”这条路是不是走不通了,还是说小说功能和美学使命已产生变化?
陈彦:成为自己所写生活领域的“专家”,当然重要。但在现实经验繁复多样日新月异的今天,要熟稔生活方方面面,了解所有“知识”,是非常困难的。这也是当下写作难度之一。传达现实经验固然重要,但文学创造应该还有想象力的参与。而后者可以在一定程度弥补前者的不足。
时代已经发生变化,小说观念和艺术自然不能一成不变。应对这种变革,简单总结的话可以借用“长安画派”说法——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我觉得这两点十分关键。
许旸:更新迭代层出不穷的公共文化产品分享分流着社会注意力,“现象级文本”是不是很难出现了?但与此同时,文学参与转化的《人世间》《漫长的季节》等频出爆款,是否意味着当下“现象级文本”越来越依赖寄生于其他产品形式?
陈彦:像1980年代甫一出版便一时洛阳纸贵的“现象级文本”,的确很难出现。但在媒介融合时代,读者阅读方式和文学传播方式都发生了变化,文本很难仅依靠纸媒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近年来,一些引发较大社会反响的文学作品,往往也是因为在影视或其他艺术形式的转换上取得了较大成功,进而回向文学,扩大文本影响力的。这应该说是新时代语境中的正常现象。
如何有效利用多种媒介扩大文学影响力,可能是作家们普遍需要思考面对的重要问题。既然是媒介融合,也就不必拘泥于一种媒介,这个思维的转换也很重要。不仅文学,任何文艺门类要做到万人空巷都不容易,似乎都有尴尬,越是如此越要提供最富文学性的独特表达才有立身之本,才可能被需要被看见被传播。
许旸:您打过比方——生活与小说,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最近不少声音热议两者关系——“文学来源于生活但绝不高于生活”“别急着考虑高于生活,先想如何贴近生活”……您同意吗?
陈彦: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肯定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但生活不止一面。因时代、具体的现实等因素影响,不同作家对生活的理解、把握和艺术处理是不同的。这也是古往今来经典作品多元多样的原因所在。我觉得作家在写作之前,掌握的生活经验越扎实越丰富越生动越鲜活越好。但这些经验还不是艺术,还需要作家进一步加工,尤其是充分发挥想象力,概括力,对生活琼浆玉液的压榨力,使之成为艺术性的表达。
身处多元包容的时代,有许多行业生活的侧面尚未被文学书写覆盖到,这要求新时代作家不仅读书架上的“有字之书”,更要读好生活这“无字大书”,描绘生活与心灵的升级。在艺术加工过程中,不同作家在思想观念、写作资源、艺术追求上的不同便显现出来。比如同样写当下生活经验,从《红楼梦》中汲取营养和从《寒冬夜行人》中学习经验会有不同的艺术表现。同样,以现实主义精神追求总体性表现时代风貌的宏大叙事,便与注重个人情感的自我表达的作品会存在一定不同。这里涉及的问题比较复杂,也没有一定之规,文学艺术创造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也正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