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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小茗
对于21世纪的人而言,未来是一道窄门。
如果说,黄金时代的科幻小说多是在这扇门曾经那么大大咧咧地敞开着,对所有人呼喊诱惑的情势下写就的未来想象,那么,今天的科幻作家们在提笔之前,就不得不思考这一形势的变化。未来的窄门,半遮半掩。人们蜂拥而去,却并不知道在几番拥挤挣扎之下,从这道门中终于挤出的将是什么。无论是单纯的反乌托邦式地拒绝,还是或冷酷或热烈地拥抱未来,都在这道窄门前显得不知所措。而这也是所有人在今天试图想象未来时遭遇的尴尬。
对于这一点,糖匪在《后来的人类》的后记中说得很清楚:“后来的人类”,既是指未来社会的后人类,也是指没能赶上末班车而被技术抛下落后于时代的人,“至少在这本书里,两者都是”。这恰是窄门的奇效:即使挤进了这道窄门,也无法全身而出。在争先恐后的拥挤中,人们究竟落下了什么而不自知?或者说,在未来变成了一道窄门之后,为了进入未来而消失不见,甚至于在记忆中都不再有痕迹的,到底是什么?这是站在今天,讨论未来的人类及其社会生活时的一个关键问题。而《后来的人类》中的几篇作品,则是作家对窄门之后的残破现场的一次检视与打扫。
就此而言,舒缓的描摹,冷静的叙述是必须的。因为只有舒缓、冷静,保持一点距离,才能不放过蛛丝马迹,就好像考古挖掘中面对不知名的古物,小心翼翼刷去附着其上的岁月与尘土,方能见到真章。其中便有鹤来的自尊与体面。《看云宝地》中的鹤来,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全民普及的云上世界里,他为生活划定着只有自己才接受也才坚守的底线。也是这些底线——只交往实实在在的人而拒绝跨物种恋情,只交往自己记忆力所能记住的人数,而不借助储存器等等,让他在云上世界里体体面面颇为自足地生活,如果不是阿尔茨海默病找上他的话。显然,即便是在云上世界,这样的病症依旧剥夺人的体面和自尊。过去那些自认为维持得体、进退自如的情感关系,对他来说,也开始显得冗余和无助。为了延续他所珍惜的体面和尊严,他试图通过当图灵员赚到手术费,及时抢救自己的记忆。在此过程中,为数不多的线下生活,包括与旧友相逢,与云上的恋人实体相见,偶遇楼顶的假山与云海等等,都让他意识到,技术始终无法真正疗救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一生,以及只能扎根于此的体面与尊严。因为一个无法保存和更新自己的记忆的人,他的体面和尊严无论如何装扮,都将只是一种假象。在这里,由大脑病变而被凸显出来的鹤来对于体面和自尊的要求,之所以特别,并不是因为此人特别有底线或特别爱自尊,而是他的遭遇说明,无论一个人为自己划定何种底线来展开生活,经营情感,求得心安与愉悦,这样的努力在经过未来的窄门后终究失败。那些一开始便放弃了划定底线的人们,不过是早早向这样的命运投降缴械;那些自认为有底线而享受尊严的人们,不过是还没有来得及撞上这堵命运的墙。于是,或漫长或迅疾,正如鹤来和他的初中同学——那个最早尝试脑机结合、风云一时却被更飞快地淘汰的人类,人迟早要撞上这堵无法穿透的命运的墙,意识到这一不可避免的下场。
如果说,技术总将人们推搡着进入未来,在他们可以定睛打量和思考自己之前,那么挤过这道窄门之后,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说,在绝大多数的躯体尚未充分赛博格化之前,人们的精神和情感生活的赛博格化已经轰隆隆地开始了,这又将意味着什么?在这一过程中,那些刻意保存却最终损坏的,那些未曾留意便已经丢失的,那些并不想持有却如影随形日长夜大的,所有这些在精神情感生活中的变异诡谲,或将是在不远的将来,令通过窄门的人们不知缘由却忍不住扼腕叹息之处。
愿彼时的人们,还能依稀记得,挤过窄门不是为了抽象的人类未来,却是为了更好的那一个自己。(罗小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