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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丹
《红楼梦》中的贾母史太君,虽未显露过多少文艺天赋,初见黛玉回答关于贾府几位小姐的读书问题,说是“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这既可以理解为做人低调,但也有礼仪之家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几分意思,那么,她自己应该也不会在读书方面下过大功夫。进而推想一下,早年的她,恐怕就未必是一位文艺青年,不会像孙女辈的湘云、黛玉、宝钗诸位,搞起创作都是摇笔即来的。
《红楼梦》中的贾母史太君作为在诗礼簪缨之族中长大的贵妇,耳濡目染中习得了见多识广,有独特的文学眼光和不一般的艺术修养,是小说中多次提及的。图为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但作为在诗礼簪缨之族中长大、老去的贵妇,耳濡目染中习得了见多识广,有独特的文学眼光,有不一般的艺术修养,也是小说中多次提及的。
她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因为听到远处戏官们的演唱声,触动了她听曲的兴致。不过当凤姐要安排人来“摆下条桌,铺下红毡子”为面对面的演出作准备时,又被她阻止了。她的提议是:“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近。”这一提议果然新奇,书中写道:
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令人神移心旷。
此番心思,拿擅长各种安排的凤姐来一比,就把她给比下去了。贾母别开新场、不按常规套路出牌的鉴赏主张,契合了艺术本身追求的创新境界。
如果说对这里的演出,贾母是在做加法,让人工演出从自然景物中获得“借音”(借着水音)的魅力,那么,在后来的元宵节团聚时,她又提议做减法,让大家再一次体会了贾母独特的艺术鉴赏力。元宵节安排芳官唱曲助兴,本来伴奏兼用的多种配器,被贾母减去笙笛等,所谓“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演出得来的新奇效果,让薛姨妈感叹“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而在中秋赏月时,她再次发挥做减法的创意,让演奏只在远处吹笛,道是:“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月下隐约的笛音,让众人产生审美愉悦,因为好听而纷纷点赞:“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
贾母除了领大家开展由她设计的艺术娱乐活动外,有时候也捕捉瞬间美感,并以对众人“卖关子”“设悬念”的方式,表现出一种“启发式教育”,像下面这段有关薛宝琴白雪地里与红梅映衬的描写,曾给读者留下过深刻印象:
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她)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她)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这里,众人笑,贾母也笑。但众人的笑,似乎是对于集体活动中走失之人归队的笑,是人与人不期相遇的意外之笑;但贾母的笑,是瞬间发现美的笑。这里,有贾母对生活美的敏感,并在启发众人把生活画面与艺术创作加以类比时,又以众人来衬托自己,由自己进一步独具只眼地揭示,他们所处的生活本身、她周边可爱之人对艺术美的超越,是要比挂在墙壁的画作更灵动、更吸引人的。一方面,仇十洲的画是她和众人共享和对话的平台;另一方面,她以自己独特的趣味、以对美的发现,把众人连同画作也抛在了后面。虽然“那里有这件衣裳”的口吻,让人觉得有炫耀、傲娇的意味,因为衣裳毕竟是自己送给宝琴的,但这种炫耀似乎带点孩子气的自然而然,跟暴发户般的炫富心态还是有区别。
此外,贾母批驳说书先生讲述才子佳人故事的套路化,其眼光之犀利,言辞之尖刻,也是一直被学者提及,这里不再啰嗦。
一般情况下,当艺术鉴赏活动由贾母带着大家玩而显出别具一格的样子,众人都会纷纷点赞,但这种点赞多少是由衷赞美多少是恭维敷衍,还真不好说。不过,一般意义的说好话,是难不倒多数人的。只是当贾母的艺术鉴赏口味变得可疑,这就需要聪明乖巧又识礼仪大体的薛宝钗登场了。
薛宝钗15岁生日,贾府叫来戏班为她庆生,虽然让宝钗点戏,但宝钗几番神操作,都是点贾母喜欢听的热闹戏,这偏是宝玉最不喜欢的。也许这个人喜欢,那个人不喜欢,本来就是趣味差异,未必有什么是非之分。可巧的是,宝钗庆生的前几天春节活动,小说先写了宝玉不喜欢看热闹戏,并且有意把他的不喜欢跟宁国府贾珍以及满大街俗众的特喜欢形成了雅俗间的鲜明对照,原文是: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此番对宁国府贾珍他们观看演出的描写,己卯本评点为“形容刻薄之至”。这样,喜欢或者不喜欢热闹,就不再是西谚所谓“说到趣味无争辩”的问题,还真有了雅致和庸俗之分,是趣味差异,也是品味的高低和修养的深浅了。然后小说紧接着写宝钗庆生,又点贾母喜欢的热闹戏,客观上有着把贾母的趣味归到贾珍同类的嫌疑。这样,从宝玉的立场看,本来是他和贾珍等人的品味对立,似乎也可以推移到他跟宝钗乃至跟贾母之间的对立了。于是接下来有宝玉和宝钗一段对话描写,就特别耐人寻味: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只‘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虽然我们可以认为宝钗是在为自己的趣味辩护,但进一步说,她似乎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在为贾母的趣味辩护了,以说明她照顾、迎合贾母的爱好,即便表面上趋同了对热闹戏的追求,但这一出热闹戏内涵的深沉思想情感,也折射了爱好者的一种高雅趣味,并因此折服了宝玉,让他无奈或者不满的情绪得以消解,反显得他自己的议论是草率了。就这样,喜欢热闹戏的贾母,跟同样喜欢热闹戏的贾珍、俗众等,似乎有可能划出界限,免得贾母躺着中枪。
但是且慢,贾母虽然喜欢热闹戏,但是否又像宝钗声称的,热闹不热闹倒是其次的,鉴赏其韵律和词藻才最关键?高雅、别致的趣味,是永远贯穿在贾母所有的文艺悦乐活动中吗?还是她也有着“和光同尘”的随俗一面?就像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她不自觉地参与到嘲笑刘姥姥的游戏中,在解除礼仪的彻底放松中,是谈不上什么高雅的。或者说,她本来就无需宝钗为其爱好辩护?再或者,贾母听到了宝玉和宝钗议论着跟她趣味相关的话题会怎么想?又或者,她听到了也会装没听到吗?对此,小说没留片言只语的交代,反而让我们读起来更有味道了。
(作者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