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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凌
谁不知道色彩?在一个视觉化生存的时代里,放眼望去,不只五色斑斓,更有流光溢彩。可谁又真的懂得色彩?色彩是可以传递象征的,是可以激发情绪的,是大自然的慰藉,是艺术家的材料;色彩是客观的,同时也是主观的;色彩是生理的,同时也是心理的;色彩是有技术加持的,同时也是有文化限制的。
关键在于,我们如今觉得理所当然的色彩体系,事实上只有相当短的历史。我们的色彩感觉是被驯化的,当你被要求画天空,而你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支蓝笔,就是这种驯化的结果。因此懂一点色彩哲学、色彩技术学、色彩心理学和色彩史学,对于普通读者大有裨益。
近年出版了若干色彩普及类著作,框架大体一致,辍其要论,分列如下。
色彩的生理机制
一条连衣裙的颜色之争
对于人类视觉机制的探究其来有自。17世纪60年代牛顿将一束白光穿过一个玻璃棱镜,他的论文《光学——关于光的反射、折射、拐折和颜色》(1704年)是光学的奠基著作,也是色彩研究迈向科学的重要一步。歌德18世纪的《色彩论》论述色彩的相互作用、色彩感知的主观性、色彩的情感效应、色彩的文化联想,也能补充前人之不足。经过20世纪跨学科的互动,色彩学的科学部分已有长足进展。
人类的视觉机制复杂而精妙,视网膜如果功能正常的话,会接收到不同波长和强度的光,也就是说当我们看物体时,实际上看到的是从该事物表面反射出的光线。视网膜上分布着两类细胞,视锥细胞在光线强的时候工作,负责感受色彩;视杆细胞在光线弱的时候工作,负责区分明暗。大脑根据不同的亮度信息识别出特定的色彩,分布在水平轴上的双眼还会自动优化,使我们眼中的三维世界更加立体。
2015年社交媒体上一条连衣裙的颜色之争引发全网轰动,有人看到的是蓝黑二色,有人看到的是白金二色,但都对自己的眼力坚定不移。实际上,大脑在处理色彩信息时,会自动采集和运用环境光——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LED灯光下——来调整我们的感觉,就像自动加上一层滤镜。由于那张连衣裙的图片像素不高,且缺乏肤色之类的视觉线索,大脑只能猜测图片中环境光的强度,有人凭直觉认为连衣裙被强光冲淡了颜色,因此大脑会把连衣裙颜色调暗,于是有人就看到蓝黑两色;有人则认为连衣裙被放置在阴影中,这样一来他们的大脑会把连衣裙自动调亮并将蓝灰色移除,所以就看到了白金二色。
值得一提的是,常人一般拥有三种类型的视锥细胞,每种类型的细胞能够识别出红、绿、蓝三种色彩之一。“三色视者”大概能识别上百万种色彩,只有两种视锥细胞的“双色视者”就是常言的“色盲”,拥有四种视锥细胞的是少数幸运者,“四色视者”理论上可以识别一亿种色彩,艺术家中估计有不少这样的“视觉异常者”。联觉是值得研究的又一个现象,在法国诗人兰波的《元音》里,“A黑、E白、I红、U绿、O蓝”,换言之,色彩不仅可以被看见,还可以被听见。
从生理角度研究色彩,有众多科学结果可供应用,比如餐厅里的灯要选红色灯泡,一般带有少量绿色和黄色光,这样可以使灯下食物更好看,不至于黑乎乎一团。而剧院里则要选择带有红色滤光片的白色灯泡,可以制造氛围感。生理学、医学、心理学、计算机科学对于色彩的研究远远超过人文学科,无他,未来的元宇宙一定是一个奇观的世界,一定有着最绚丽的色彩。
色彩的技术机制
皇帝买不起一条裙子
在前现代社会,色彩的使用依赖于颜料的制作。古代颜料主要来自大自然,一些来自矿物,比如提取炭黑和研磨宝石粉;一些来自动物,比如胭脂虫、骨螺和牛尿;一些来自植物,比如菘蓝、靛蓝和藤黄。有一些颜料来自动物与植物的结合,例如公元5世纪时珍贵的印度黄,来自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液,将其干燥后获得的黄色粉末具有强大的染色能力。还有一些颜料今日看来匪夷所思,例如木乃伊棕(Mummy Brown),也叫“埃及棕”或“死人的头颅”,一度也被称为“肉身之地”(carnemonia),是木乃伊研磨后的粉末,在十字军东征时期被走私到西方世界,从12世纪到20世纪都被用作颜料,通常与干性油和琥珀清漆混合在一起,传说文艺复兴时期丁托列托愿意为它支付高价,而德拉克洛瓦1854年在巴黎市政厅绘制和平沙龙时还在使用这种“魔法颜料”,直到20世纪中叶才完全停售。
根据物以稀为贵原则,越是制作复杂、产地遥远的颜料越是价值高昂。泰尔紫(Tyrian purple)出自两种地中海贝类:岩螺和骨螺,它们的腮下腺可以挤出一滴汁液,混合汁液后可以制造出埃及艳后最喜欢的那种黑紫色。可是,美人的喜好是海螺的灾难,每制造30克染料大约需要20万只海螺,每一只海螺都需要徒手捕捞,使得泰尔紫染料的价格贵比黄金,3世纪时的一位罗马皇帝告诉妻子,他可能支付不起为她买一条泰尔紫裙子的钱了。
文艺复兴初期意大利的琴尼诺·琴尼尼在《艺匠手册》里分享了制作群青颜料的工艺。群青来自阿富汗地带的青金石,大航海时代远渡重洋传入地中海地区,当时人们将其称作“Ultramarino”,意为“来自海洋另一边的东西”,琴尼尼称许它“是一种高贵、美丽、无与伦比的颜色,是超越其他所有颜色的存在”。具体工艺包括:筛选捣碎青金石成为粉末,融合松脂和蜡混揉捏成团状,静置三天到一个月,加碱液按压揉搓面团,倒出碱液蒸发后成为粉末状颜料。这样处理过的群青颜料每盎司高达8个达科特金币,这种金币有99.7%的纯度,每一块重约3.56克。
艺术深深受限于物质条件,在同一时期,德国的罗马式花窗常用绿色和黄色,法国则多用蓝色与红色,这不是风格之分,而是反映了不同地区的地理出产特色。在工业社会之前,不同的颜料不能混合,比如动物颜料和矿物粉末混合在一起,可能会造成无法补救的后果,因此每一个艺术家和染坊老板,同时必须是颜料专家,确保各种色彩不会相互重叠或者过于接近,并且要自己制作大多数颜料,徒弟们在工作室里磨啊捣啊蒸啊烤啊,不仅尘埃飞扬,还时有有毒的气味,又危险又劳累,这不仅伤害画作的质量,也伤害画师们的健康。在这个意义上,1841年金属颜料软管的发明,造福了“周末艺术家”们,让他们可以带着新的便携色彩步出家门;而工业革命所带来的人工合成颜料的进展,直接催生了印象派艺术,他们使用前所未有的明快色彩,对着实景写生。
色彩的文化机制
粉色曾代表阳刚之气
使色彩真正成为“问题”的,是历史与文化。色彩不仅是现实存在,还是文化中的存在。每个社会都有一套特定的符号系统,而色彩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固然现在色彩编码应用广泛,已经成为一种国际视觉语言,但不同人群对于色彩的理解与偏爱,并不遵循同一套标准,即便有文化标准,标准的时移世易,同样值得关注。
蓝色,在古罗马人眼中曾是野蛮的颜色,他们的敌人凯尔特人会把身体涂成蓝色,或在身上刺青,据说“不列颠(Briton)”一词来源于凯尔特语,意思就是“身上涂满色彩的人”。直到12世纪变化才开始发生,法国神学家絮热相信属于天空的蓝色是神圣的,在他的监督下,巴黎圣德尼修道院用钴蓝为窗花玻璃着色,几乎同一时期,圣母的外袍也越来越多地涂绘成蓝色。到了12世纪末,法国王室为了向圣母致敬,采用了新的盾徽——碧蓝地子上的金色鸢尾花,引起欧洲贵族群起而效仿。蓝色就这样由野蛮转化为高贵。文艺复兴时期慷慨的赞助人使用最昂贵的颜料来装饰圣母,群青成了圣母服饰的专属色。有意思的是,现存于比利时列日市一家博物馆的一座椴木圣母像,随着时间推移上过四次颜色,第一次是黑色,中世纪以黑色代表哀悼;第二次是蓝色,文艺复兴时期昂贵的蓝色属于圣母;第三次是金色,符合巴洛克时代对金碧辉煌的偏爱;最后则是白色,表达了19世纪关于纯洁的信念。附带说一下,女粉男蓝的严格区分仅仅是20世纪中期才出现的,1893年美国的报刊文章还写着:按照规定应该给男孩穿粉色、给女孩穿蓝色,看看文艺复兴时期大量国王和贵族穿的粉色衣服就可以知道,在昔日,粉色代表阳刚之气。多险啊,如果芭比娃娃诞生在19世纪末,她的服装就是“芭比蓝”而不是“芭比粉”了。
各个民族关于颜色的命名与崇尚并不相同。在中国,“五色”是“白青黑赤黄”,对应着“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和“五方”中的“西东北南中”。细分的话,青里还有翠、碧、苍、绿、蓝,黑里还有玄、缁、黛、皂、黎,赤里还有殷、丹、绛、朱、赭,不暇枚举。“雨过天青云破处”是什么颜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又该是什么颜色?据学者统计,故宫里用到的传统色足有384种,中国色彩文化之博大精深,约略可见一斑。中国各朝皇帝的龙袍用过黑色、黄色和红色,到清代时以黄色为主,“色用明黄”。至于这种明黄用什么颜料染制,目前有地黄、栀黄、姜黄等不同说法。启蒙时代,中国尚黄的知识通过《中华帝国全志》等传到西方,传播着中国皇帝的形象,他身穿黄袍,乘坐黄辇,使用黄绸包裹的金印,随从举着黄色的旗帜,居住在红墙黄瓦的宫殿里。“中国风”所及之处,欧洲兴起了一股黄色风尚,有数种黄色调均被命名为“南京黄”。如果说在西方的传统色彩象征词典里,黄色是“不受欢迎的颜色”,唯有这个时期,显得光明、甜美而且正面。
受益于工业化和全球化,我们不仅有了种类繁多的人造颜料,还有了能显示上亿种颜色的显示屏。潘通索引式色卡,跨越语言和文化差异,使得文化来源不同的颜色有了系统编号,以适应稳定、一致、标准的工业化要求。无论是本雅明反思的机械复制时代,还是鲍德里亚担忧的超真实时代,色彩的标准化是必要的一步。而在这个标准化的世界里,我们的视觉已经被塞进诸多条条框框。比如,“纯色”概念就是现代工业社会的重要特异之处,所谓纯色是一块从各个角度看上去都一样的颜色表面,它不是自然的,它是人造物。把一幅庞贝别墅的壁画颜色定义为1805号红,并不能准确描述整个壁画色彩的丰富性;与此相反,我们说一块乐高积木的颜色是032号红,就几乎把它的一切特征描述出来了。我们渐渐只能欣赏崭新、平滑和标准搭配,与参差对照的大自然和手工世界渐行渐远。
被规训的城市白领早已懂得,如果不储备些色彩知识,“品位”这关很难过去,黑色、白色、米色、灰色,是最安全的颜色,刮风一样来去的“马卡龙色”“莫兰迪色”“牛油果色”,怕是都不长久。任何一个都市丽人都知道预备一条小黑裙,以应付突然降临的高端场景;所有合格的适龄男性,也知道该送红玫瑰的时候送了黄玫瑰,有可能功亏一篑。至于无孔不入的资本,当然更知道色彩是一门好生意。圣人曾感慨:“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里的“色”可不仅是“女色”,也有“五色令人目盲”的“色”。已矣乎!(马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