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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念军
习书以来,时有临摹米芾行书《复官帖》。冥冥之中,每一次的临摹都像是参与一场像与不像的拔河竞力,力图接近书写者的当时心境。
米芾素有疯癫之名,其书亦然。墨色清浅而笔法跳宕的《复官帖》,正是其代表作之一。笔画的起承转合宛如醉拳,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前仰后合,表象凌乱,而终有颠扑不倒的卓然之姿。
日复一日反复临写之中,我愈发好奇: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怎样的背景下,给谁写下了这样一封既喜又未免哀怨的信札?
自魏晋以来,中国书法始于技法,而归于抒情。几乎所有传世的墨迹,都被视为书者的旷世陈情。作为集古成今的承前启后者,米芾虽不曾达到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文稿》的高度,却也是后来书者绕不开的一座书学高峰。
却道是世人只知米芾疯癫,不识其毕生渴求而终不遂愿的“官迷”一生。
这是崇宁三年,即1104年。据周兴禄《米芾研究》一书考证,此前一年的三月,时年52岁的米芾从“蔡河拨发”一职转任太常博士,掌管祭祀奏乐等。相比“拨发”这一督促漕粮货物的差事,太常博士一职虽则清闲,却显高贵。对于18岁从秘书省校书郎一职入仕的米芾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值得欣喜的岗位。然而,米芾的快乐似乎总是更短一些。太常博士任上仅仅两月有余,米芾便又一次因为个人癖好而遭到弹劾。这个癖好就是洁癖,具体症状乃是反复清洗官袍,以致雍容华贵的朝服不出俩月便毫无颜色,更显破旧。在那个以仪式与仪表为纲的朝堂之上,如是米芾被非议和被诟病是显而易见的。弹劾声下,米芾很快就被“准告降一官”,谪贬为一任闲差。
《蔡志》记载,米芾此后“已而出知常州,不赴,改管勾洞霄宫”。洞霄宫在杭州,因不必到任,米芾东归润州(今江苏镇江)。在这里,他栖身声名遗世的“宝晋斋”,日夜与书画为伍,写下了诸如《弊居帖》等一大批传世佳作。
书画固然可以传世,却远非米芾一生求索的全部。虽然醉心诗文书画的时间里,他已然闻名遐迩,不仅得到了王安石的赞许,而且与苏轼、黄庭坚互为知己故交。彼时的士子情怀,终究逃不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仕途囚笼。也正是因此,当他在崇宁三年五月,在闲居的润州意外收到复官的消息,提笔而作《复官帖》,欣喜之余也禁不住抱怨坏消息来得不明不白而好消息来得未免太晚。
遗憾的是,我查了很多资料都不曾查证这封信札究竟是写予谁人——“告词与公同”,此“公”想必与他有着相似的挫折,也大概是他性质相投的朋友吧?
研读米芾的传世书法,我曾经臆想,究竟是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才能写下如此跌宕起伏的传世经典。当我沿着其法帖文字,慢慢读了关于他的诸多生平逸事和奇闻异事,内心开始隐隐感觉到:外表疯癫的米芾,应该是一个很自卑的人吧?
米芾因母亲曾是皇帝乳母的缘故,18岁承蒙皇恩入仕秘书省校书郎也就是宫廷校对,从此走上了与祖上世代武将截然不同的仕途之路。对于米芾而言,这样的恩宠自然是一种机遇,遗憾的是,如此因缘际遇也最终成为其仕途进击的阿喀硫斯之踵,乃至一世不得释然的心结。
当然,对于米芾而言,崇宁三年的这番复官,虽则算不上什么好差事——无为(地名)知军,也就是作为中央派员暂时主持地方军队和民政事务。依其此间创作存世的《真帖》《蒸徒帖》《张大都帖》行文鲜有民生痛痒的记录判断,相对于行走宫廷的角色,此职断非米芾喜欢和善任的。但仕途至此,米芾很快就要走向他朝思暮想的“朝登天子堂”之境了。
如果米芾身后有知,不知道他会不会悔恨曾经有过这样一位贵人相携?此人不是曾经将他的诗文佳句写上扇面的王安石,也不是彼此互为知己的苏轼、黄庭坚,而是奸相蔡京。
《五总志》载,米芾曾经寄言蔡京:“后当为相,慎勿忘微时交!”及至蔡京入相,米芾乘船入京,入室大拜并赠诗曰:“肉眼通神四十年,侯门拖袖气如烟。符离径过无行李,西入黄门索相钱。”布衣之交、文艺同好的陈年旧情,终究未能摆脱势利相倾的俗套。
无法回避的是,米芾的仕途巅峰正是得益于蔡京。崇宁三年初,朝廷设书、画、算学。彼时,蔡京乃当朝首辅。当代书法家曹宝麟考证认为,设置书画博士正是蔡京有意为日后米芾进京而设。此论或有非议,但就在次年,米芾入京,获任书画学博士。作为书画同好的徽宗赵佶、宰辅蔡京、博士米芾,从此携手登台,演绎出一段一段关于诗文书画的爆笑逸事。
米芾毕竟是一真才人。他在《书戒》中写:“至于晚节末路,身名并丧,无以见祖先于地下。”悔过之意,溢于言表。
可那仕途之高处,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清心寡欲?书画学博士米芾以及此后的礼部员外郎米芾,一再以诗献谀、以癫取宠、贪好赏赐,终损士行,而遭弹劾。
弹指间,灰飞烟灭。米芾穷其一生的仕途,终成其人格隙缝里的污垢。而臆想起来,宫廷之上,他那么努力地装疯卖癫,大概也是源于无科考功名的害怕和以亲入仕的自卑吧?
距离写下《复官帖》不过3年,再遭谪贬出京的米芾已然遁入仕途的末路,再无回天之机,更无回天之力。史载:大观二年春,米芾上章谢事,不允,三月卒。
米芾时客淮阳。生前的他并不甘心。除了求助老友蔡京,更曾写下《辩癫帖》自辩,先后求助于十余人。然,朝廷内外的群情共识之下,已然于事无补。一代书画宗师,终以落魄仕子的身形孑然离世。
再回首已然千年。一纸《复官帖》,何止是书者历经的一次起伏,俨然是其宿命的缩影。(石念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