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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喻军
去过苏州邓尉的香雪海,那是一片依山傍湖、可以登高瞭望梅景的胜地。“用错金镂彩,也无法描绘/这一道道丹霞和雪白/以致广大、尽虚空的花海/让所有的仰望/懂得啸傲才见筋骨。”
还去过金陵中山门外的梅花山,特别留意几株造型独特的老梅,写了“每棵树都模拟战马的造型/风神挥鞭,却难以撼动/这些雪雕的作品”。至于“梅妻鹤子”的孤山、倚山植梅的无锡梅园、常熟尚湖的梅花坞和“维摩小香雪”等梅景,也曾进入历年的游春行程。
甚而大前年的冬天,听上海宝山诗人金瑜说他家庭院里有株梅树,便忍不住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登门观赏,吟出“如果哪一天/我醉倒在梅花树下/请递给我一支毛笔/我要在它瘦瘦的脚踝边/把自己画成一块卧石……然后,我会目送它/铠甲闪闪,墨花点点/挥舞一把霜刃/杀奔大雪之中”。
和梅花的缘分,可谓多方面的触碰。
典出东晋桓伊为王徽之演奏梅花《三调》的琴曲《梅花三弄》,在一段冤情故事中寓意“梅开二度”的传统戏曲《二度梅》,均系梅花之别传,广为世人所知。
我打小习画,即与梅花题材特别投缘。7岁时,一次“向阳院”组织居民看电视,便自带一小凳随长辈来到露天现场。黑白电视里正在播放画家集体创作“百花齐放”图,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画家点厾梅花的场景。他运笔挥洒的动作,仿佛烙进了记忆深处。那天回家后,便取笔蘸墨往练习簿上一通乱点。不消几日,外婆便埋怨我怎么把桌边的石灰墙搞得黑乎乎的。多年下来,记不清画过多少凌雪的梅英、傲然的梅骨了。
史上的画梅高手,扬无咎、王冕、陈洪绶、金农等,也曾引领我的一支画笔作过双钩或没骨的临摹。古人画梅似乎很少着色,或点墨梅,或双钩圈梅,澄怀味象,沁润淡雅,自有一股泠然出尘之气。那时的画梅名家多擅诗文,有吞鸟梦花之心手。如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后两句堪称十分传神的梅花写照。
历代文人的咏梅佳作更是不胜枚举。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深具孤洁颖脱之美,是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后的心境流露。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龆年即会背诵,尤其“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几句,把梅花的磊落清高和独立精神表露无遗。
梅花除了绚烂狂放、傲骨嶙峋的特质,兼具冰清玉洁、含芳吐蒨的一面,尤以绿萼梅为代表。卢梅坡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等,皆属奇妙的诗句。是冰雪妆点了梅花,还是梅花穿透了冰雪,才共同营造出一份奇缘、一种植品和一脉圣洁?所谓“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总以为近梅、爱梅之人心襟气格已具三分不俗。
宋人还爱把梅花比作玉人或仙子,如田为词中“梅花傅香雪,冰姿洁”、李清照词中“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晁端友诗中“皎皎仙姿脉脉情,绛罗仙萼裹瑶英”等,都不吝擢赞梅花的洁美无瑕、暗香疏影。
有道是一年花信风,梅花最当先。梅花的“当先”,在于它是传统意义上的“四君子”和“十大名花”之首,又系“岁寒三友”之一。一方面,深具君子气节,性刚情烈偏于男性化;另一方面,冰花似玉,尤其是白梅,有股子迥然脱俗之气,偏于女性化。
还有两则关于梅花的典故逸事,颇令人玩味。
一则见于唐代传奇小说《龙城录》,说隋朝赵师雄被贬罗浮。傍晚时分,他在松林酒肆旁邂逅一美人,梳妆雅淡,清芬袭人,便邀其进酒店共饮。同时,还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载歌载舞。不多会儿,赵师雄喝得酩酊大醉,待昏昏沉沉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梅花树下。此时,月西沉,星参横,几只翠鸟在四处啁啾,美人、酒肆则消失不见了。这故事意境缥缈空灵,令人再三咂味。
第二则出自南朝宋盛弘之作《荆州记》:“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诗系陆凯领兵南征过梅岭时所作。他回首北望,不由得想起身在陇头的好友范晔。恰好遇见北去的驿使,便折梅赋诗托其千里捎带。仅一枝梅花、一首小诗,便把真挚的友情、风雅的本怀展现了出来。
我作简笔梅花图,落款常书录“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以为妙就妙在“一枝春”上。试想,梅树在寒冽的大雪之夜,像武士一样挥剑起舞,又似火焰一般炽热燃烧。春孕育于极寒,梅花便为春的先声。此时折梅以赠知己,难道不是“聊赠一枝春”吗?
自古,“高士赏梅”“踏雪寻梅”之类的绘画作品有很多。前些年,我访“元四家”之一的吴镇故居梅花庵,浏览梅花泉、梅园小景及歇山顶梅花亭等错落有致的梅景。吴镇性孤洁、负气义,爱梅入骨,将自己称作“梅花道人”“梅沙弥”“梅花和尚”等,后人亦多称其为“梅高士”“梅处士”,彰显了高士标格。(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