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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静波
位于京都的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简称“日文研”)的所长井上章一教授,几年前出版了一本《京都嫌い》(这边翻译成《讨厌京都》,或许《厌恶京都》的译名更佳),卖了26万册(现在大概更多了),因其出圈的观点和辛辣的嘲讽,几乎颠覆了一般人原本的京都意象,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次,又一本新著《挣脱京都》,也由在“日文研”获得了博士学位的叶晓瑶译介到了中国。
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书的主要内容。著述是漫谈式的,随笔风的。拉拉扯扯,写了很多话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此书决然不是一本京都的导游书。我从头至尾读了一下,感到有两个话题差不多是贯穿全书的。一个是京都市内洛中(老的中心城区)和洛外(周边区域)差异的由来,以及老城区的人对周边区域人的鄙视或疏漠。另一个话题是,古都的京都人如何看待新首都的东京,以及东京人如何对待旧时的都城。说的是不同区域的人向外射出的视线,而养成这一视线或目光的背后,则是历史与文化。
先来看一下第一个话题。
与东亚大陆的中国(当然,在辛亥革命之前,尚无正式的“中国”国名)相比,日本的都城史是比较短的,不夸大地说,日本最初有像样的都城,差不多是遣唐使学习的结果。藤原京(694-710)、平城京(奈良710-784)、长冈京(784-794),794年迁都,新建了平安京,这就是后来的京都。奇迹般地,都城的历史竟然持续不断地延续了1074年之久,几乎是世界上朝廷所在的最悠久的都城(另一个历史十分悠久的都城是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不过地名经历了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和伊斯坦布尔,国名也换了三次: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土耳其,土耳其共和国的创建者凯末尔在1923年把首都换成了安卡拉)。平安京建城的格局,模仿了当时唐朝的首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因而整个都城,以中间的朱雀大道为界,西边称长安,东边称洛阳,后来西边渐渐陨落,东边略有扩张,历史上就将平安京或京都简称为“洛”。不过平安京建成不到70年,部分区域就逐渐荒芜起来,杂草丛生,甚至可以放牛牧马,到了夜间,盗贼出没。10世纪以后,天皇的居所屡屡被烧毁,最后不得不到豪门大臣的宅邸中去借居。1467年,因室町幕府将军继承人的纷争,两派发生了十年战乱,史称“应仁文明之乱”,遭此劫难,京都元气大伤,朝廷缩在一边,幕府无人出手,京都街市,形成了上京和下京两部分,彼此用土墙壕沟分割,几乎不通,尔后,下京成了商业的中心地。1590年代,平定了天下的丰臣秀吉,意欲重振京都,第一次把城区的主要部分用土垒(近似中国的城墙,日本人似乎一直不会烧制砖瓦,到了近代以后才有砖瓦的建筑)围了起来,确定了洛中和洛外的界隈。江户时代,京都也曾经相当繁盛,不幸的是,在1708年和1788年遭到过两次毁灭性的火灾,1864年又遭到了一次兵乱,连天皇栖息的御所也被烧毁。1868年下半年,在明治新政府的请求下,朝廷及周边的王公贵族都迁居到了江户,翌年,江户成了日本的新首都,定名为东京。
自平安时代末期开始,朝廷就一直处于羸弱的状态,镰仓幕府建立以后,朝廷更是被幕府常驻京都的机构六波罗探题所监视。室町幕府对于朝廷还是比较友好的,但应仁之乱后,朝廷和王公贵族的所谓“公家”,就一直处于弱势的境地。江户时期,在幕府的资助下,皇室也修建了几个离宫,因地处郊外,桂离宫和修学院离宫基本上幸免于火灾,但御所东南面的仙洞御所还是被1864年的蛤御门兵变毁坏了,公家的生活状态其实也不怎么令人羡慕。居住在下京的商户们,对于没有实权的朝廷和公家,内心其实并没有很崇高的敬意,1868年末天皇和公家迁离京都后,上京一带就荒凉起来,下京的商户们对于这一地区的最后一丝敬意,也消失了。近代京都的最初几十年,下京构成了“洛中”的中心。《挣脱京都》中一再说到,兴办京都最有影响的祇园祭的核心力量,是原本下京一带的商户们,因而他们认为,自己才是京都的真正代表,因而对于周边区域的人以及新的外来户,多少持有睥睨的目光。作者井上章一,在外人看来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但他实际的成长地和居住地,却是西隅的右京区和有些遥远的南端的伏见区,这些地域,常年遭受下京人民的漠视,作者对于京都的叛逆,实际上是针对京都核心下京的。这种高低远近的身份意识,并不仅仅由财产所决定,更多的,是来自于历史与文化。这一情形,恐怕并不局限于京都。
书中的第二个话题,是京都与东京对视的目光。
当12世纪末第一个幕府政权在镰仓建立时,虽然朝廷的大权已彻底旁落,但镰仓对京都这座都城并未构成任何威胁,京都依然是全国岿然不动的中心,镰仓只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小邑而已。但德川家族在江户建立幕府之后,江户逐渐成了全国最大的城市,并且还炫耀性地在京都建造了一座庞大的二条城作为将军的行宫。1869年成为事实上的新首都(天皇一直没有发布迁都的敕令)之后,江户改名东京,也终于成了京城,在各个领域都全面碾压京都。然而京都人始终放不下千年古都的矜持和自傲,在1000多年的岁月中,虽然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兵燹火灾,中心街区也是屡毁屡建,但这里毕竟是全日本的文化中心,全国最大的寺院和神社都汇聚于此,佛教各宗各派的大本山,大抵都位于京都,由于宏大的佛寺和神社大都建于郊外(洛外),昔日的伽蓝不少都得以躲避了战火而留存了下来。王公贵族、高级僧侣一直是这里最重要的消费者,因而建筑、造园和漆器、陶瓷器、染织等工艺以及饮食,在这里差不多都达到了全国顶级的水平,京都人一直以此为傲,自己炮制了诸如“京料理”“京豆腐”“京野菜”“京烧”等等以“京”字冠名的新词语,以显示自己居高临下的地位。当全国人民都习惯了用“上京”来表示去东京的意思时,京都人却坚决拒绝使用这个词,历史上,京都一带才是“上方”,尽管铁路线早就把去东京的线路称为上行线,从东京出发的线路为下行线,东京话也早就成了全国的标准语。对此,主要由各地移民构成的东京人,姿态倒是比较宽宏大度的。在城市规模、人口数量、经济实力上都占据绝对优势的东京,倒是几乎从来都不排斥京都,对于西边的这位时常要“作”一下的有点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大都面露宽容的微笑。
确实,京都与中国历史上的古都不一样,灿烂或暗淡,它毕竟稳居首都的地位1000多年了。长安虽有多次的辉煌,但唐以后就衰败下来了;南京号称六朝古都,但大都是偏隅一地的朝廷所在地,统一了天下、恢复了汉人政权的朱元璋,把南京做了首都没几年,他的儿子朱棣就在北京建造了屋甍连片的金灿灿的皇宫;洛阳在宋以后就遭到了冷落;开封(汴梁)在北宋繁华了100来年后,也落入了外来者金人的手中;杭州是碰巧成了新的首都,似乎也从来不敢以京城自居。在持续悠久这一点上,京都人则要自负多了。它不仅不仰视新兴的江户或东京,甚至与近在咫尺的大阪也要划清界限,京都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关西人,也从来不认为京都话是关西话的一支。这样固执的历史情结,在可预见的未来,恐怕也是难以消解的。
又是局内人又尽可能以第三者的视线来考察上述话题的井上教授,以有些风趣、又有些碎屑的笔调,著成了这本书,虽然主要是写给日本读者看的,稍通一点日本历史地理的中国人,读来想必也是兴味浓郁的吧。哦,对了,如果要划一个畛域,这本书应该是属于历史地理的范畴吧,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地名,总有上百个之多。(徐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