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静

　　“京中有善口技者”，仅靠“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便能模拟“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学课本《口技》中，出神入化的传统技艺，已经消失百余年，如今却被90后非遗传承人方浩然成功复原，再现耳畔。

　　方浩然，师从国宝级口技大师牛玉亮，是口技第四代传人。前不久，他受邀参演2023国风大典，以一己之力模拟群鸟鸣唱、战鼓阵阵、雷电轰隆……恢弘之声响彻舞台，惟妙惟肖，令人惊叹。

　　为了让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焕发生机，方浩然不断尝试“破圈”，探索口技为其他艺术服务的可能性。他不仅首创了《一梦千年》《声绘·四季》等以中国古代诗词为核心架构的表演形式，还将口技与音乐、影视结合，创作了口技电影配音，仅靠一张嘴便绘声绘色地还原《偷袭珍珠港》《阿凡达》《变形金刚》等电影场景，甚至有网友评论称“一张嘴干掉一个团队”。

　　连续4年参加国风大典凭一张嘴就表现出千军万马

　　潺潺流水似从山涧汩汩而来，清脆婉转的鸟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若置身竹林深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铿锵有力的声音刚刚落下，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奔袭而来，战鼓随即响起，如声声春雷，倏然将人拉入那紧张激昂的战事之中……细看之下，却是舞台上身着一袭银袍的年轻人，凭借那张“巧嘴”，以一己之力勾勒出《一梦千年》中千军万马的恢弘场景。

　　他就是方浩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口技项目第四代传承人。10月4日晚，他受邀与数百名国风青年齐聚“八邑名都”——江苏常州，参加2023第四届国风大典，活动以华服为引，串联起国风歌曲、华服走秀、非遗技艺等诸多精彩节目。“国风大典就像是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让我能够和爱好中国传统文化的朋友们见上一面。”这已经是方浩然第四次受邀参加国风大典了，他也再次化身为“口技传承人”，与百位国风红人联袂登场，与万千观众共赏国韵。

　　其实，方浩然表演的口技节目《一梦千年》并非新作，它的荧屏首秀是2021年举办的第二届国风大典。“一般来说，每一年的节目都应该不一样。但今年由于双方商量的时间比较晚，举办方原本是希望将去年的《声绘·四季》作为今年的表演节目，我个人觉得《一梦千年》可能效果会更好一些，最终才决定重演《一梦千年》。”方浩然解释道。

　　虽是旧作，但方浩然却丝毫不敢懈怠，尽力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对他而言，每参加一次这样的大型活动，都是一次难得的成长。“第一次上台面对上千个观众，总担心该如何去把控舞台，如何通过声音将观众吸引过来。”方浩然回想第一次参加国风大典，感觉就像是迎接一场重大考试，但是经历过第二次、第三次后，他就想着面对这么好的舞台，该如何提升自己口技的感染力，弥补表演方面的表达缺陷。

　　拜师国宝级口技大师牛玉亮对自己的嗓子和牙齿格外珍惜

　　口技表演需要的是天赋，方浩然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的。

　　出生于浙江农村的他，从小就对大自然的声音着迷，尤其喜欢模仿动物的叫声。八九岁时，方浩然有一次路过村里的小河，一时兴起便学了一声鸭子叫，结果河里的鸭子都跟着“嘎嘎嘎”。他当时觉得太好玩了，就告诉了学校老师，老师说他也见过一个学生学鸡叫，然后村里的鸡都跟着叫。简直太神奇了！小方浩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点点琢磨，一样样尝试，他模仿完猪叫，又学鸡叫。等学有所成后，方浩然就跑到鸡场学鸡叫，结果原本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鸡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小孩子嘴巴爱动，模仿的声音又能跟动物产生共鸣，兴趣也就在心里深深地扎了根。”那时候，方浩然全凭兴趣使然，未曾想过自己未来的人生会和口技“挂钩”。后来，恰逢县城举办少儿才艺比赛，方浩然仅凭自学的声音模仿技能，就获得了二等奖。正是那次获奖之后，方浩然才开始思考，是否可以将其作为一项职业去从事。遗憾的是，放眼全国都找不到一家传授口技的学校，也没有相关的专业和老师，他只能在网上发布消息，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方浩然认知里，口技属于曲艺范畴，而北京的曲艺老师人数在全国位居首位，“或许碰上口技老师的概率会大一些。”幸运的是，2008年，方浩然来到北京上大学，第二年，刚满19岁的他就结识了国宝级口技大师牛玉亮。拜其为师后，方浩然每周都要去跟着老师学习口技基本功，练声、练气、吊嗓子，老师也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技艺一一传授。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为了练习声带的韧性，拓展自己的声带音域，方浩然每天六点钟准时到操场练嗓子，“咿呀呕”的声音飘荡在整个操场上空。当然，不同声音的发音技巧也不尽相同，方浩然总结了三种发音技巧：一种是需要声带的发音技巧，借助口、鼻腔作为腔体配合发音；另一种则不需要声带，纯属口腔肌肉和牙齿等部位碰撞发声；还有一种是借助现在的扩音设备来辅助发声。口腔里边任何一个部位都非常重要，都有它自己的功能。为了保护自己的专属武器，方浩然对自己的嗓子和牙齿格外珍惜，“表演结束后千万不能喝凉水，因为声带也会热胀冷缩。还有就是牙齿，少一颗牙齿也会导致声音发生变化。”

　　除了练习，最重要的就是声音的积累。方浩然不愿意“偷懒”去网上找别人录好的音频资料来学，他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学出来的声音没有情绪，也不动听。为了模仿和分辨动物声音的情绪区别，方浩然一有时间就去农场看动物，尝试模拟它们的情绪表达，常常耗费几个月、甚至一年去不断练习。他说虽然听不懂动物的语言，但动物和人类拥有相同的情感，比如喜怒哀乐，所有动物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哀鸣，跟人类频率是一致的。为了验证自己的技能，有一次，方浩然看到远处有只乌鸦，就模仿它伙伴的叫声来表达“我受伤了，你快过来”，结果那只乌鸦听到声音后果真飞过来了，还一直在树上盘旋着寻找受伤的伙伴。

　　那么，口技表演者到底能演绎多少种声音？方浩然说很多人都会对此感到好奇。刚开始学口技时，确实会计算自己能模拟多少种声音，但成为专业口技表演者后就不会再考虑会多少种声音。“我打个比方，这跟小孩学说话是一样的道理，等小孩长大了，就再也没有人问‘你会说几句话’了。”方浩然笑着解释。

　　“京城有善口技者”成为百年来复原《口技》第一人

　　沉迷声音模仿的方浩然，对初中时学习的课文《口技》印象深刻，文中表演者以“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的精彩绝伦的表演，更是令他崇拜异常。但是由于文中涉及的技巧过于复杂，百年来没有任何口技艺人能将其完整表演出来。

　　“作为口技非遗传承人，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做这件事情。”方浩然说，而且作为圈里最年轻的传承人，即便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得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作品。其次，口技有一定的观众基础，一提到它，大家都能回想起这篇课文。几番思量后，方浩然亦然决定复原《口技》表演。

　　如何仅靠一桌一椅一扇模拟所有的声音？什么样的扇子才能发出想要的声音？盆器倾侧声、着火声又该如何模拟？这的确是一个庞大的“拟音工程”，但它最大的难度在于一个失传已久的节目没有任何的史料参考。方浩然只能到处翻阅与课文相关的古籍，凭着一些只言片语的口技表演记录，了解表演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表演技巧。“即使难度再大，我也没有想过放弃。只要我认为这件事情是我想做的，那就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方浩然回想起在复原过程中，他还意识到现在的器物材质与古代材质不同，这也会导致器物发声存在巨大差异。为了寻找合适的器物，他跑到全国各地请教文史专家，走亲访友探讨那个时期桌子、扇子的材质。比如文中提到的“泼水声”，在口技表演中则需要以木质算盘为道具。为了完美呈现泼水声响，方浩然花了一年多时间，从地摊上、网上甚至亲戚家里淘来了许多几十年前的老算盘，一一仔细比较音质，最终确定了最适合模仿泼水声的算盘。

　　五六年过去了，方浩然终于将《口技》完整演绎出来。2015年6月12日，他在众多艺术家的见证下，完成了《口技》的首次复原表演，成为了现代中国复原《口技》课文第一人，一时轰动京城。那时，北京非物质文化正在火热申遗中，方浩然还被邀请到了北京35中学的非遗课堂，他精湛的口技表演，使在场的百名学生都叹为观止。

　　《口技》表演反响最好的一次是在2019年11月的《诗意中国》第二季，配合着出题官庞玮的《口技》朗诵，方浩然仅凭借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完成了所有声音的演绎。表演完毕，现场掌声不断。方浩然原本还心存顾虑，担心复原出来的节目效果达不到观众对课文的期待，但是当节目通过电视呈现出去后，网友对此评价颇高，甚至有人留言说终于又看到了几百年前的节目复活了。“在口技领域，一说到《口技》，全国人都学过这篇课文。百年来无人能做到，我把它恢复出来，这也是对我能力的一种证明。”

　　尝试“破圈”探索口技为其他艺术服务的可能性

　　诚然，《口技》向观众证明了方浩然的能力。但对方浩然而言，最有意义的作品却是《一梦千年》。因为这是他从学习口技以来，一直想做的口技节目形式。

　　早在2009年开始拜师学艺时，方浩然就在思索如何打破传统口技的表演模式，让观众对口技节目风格和感受有一种全新的认知。但是苦于技术设备、个人经验等方面的种种局限，一直未曾实现。十余年过去了，他日日精进，终有所成。如今，恰逢互联网时代，方浩然尝试将精湛的口技表演与时兴科技交织碰撞，将传统与现代完美融合，2021年，方浩然终于将酝酿多年的想法搬到荧屏之上，《一梦千年》《声绘·四季》等令人耳目一新的节目一经播出，瞬间俘获观众的耳朵。

　　“以往对于口技演员来说，很多时候是按照我们认知中的自然生活特点或者四季特征来将声音排序，比如一天当中，清晨会有什么声音，中午、傍晚又会出现什么声音，但这种简单的声音排序会使内容显得比较空洞。”方浩然提到，近几十年来，口技表演一直处于技巧展示的呈现状态，没有用声音叙述故事，而《一梦千年》等作品最大的创新在于它是以中国古代诗词为整个表演的核心架构，从而串联起所有声音。“这种创新使《一梦千年》达到叙述故事的效果，把观众带入到一种全新的意境。也可以说，口技表演的节目形式与内容实现了从‘术’到‘道’的质变。”

　　但他想做的还不止这些。为了让传统口技适应当下互联网时代生存方式，方浩然还不断尝试口技“破圈”，探索口技为其他艺术服务的可能性，游戏声音设计、视频口技节目编排……每一次跨界都能让人眼前一亮。方浩然心里清楚，只有做到与时俱进，不断推陈出新，口技这门古老艺术才能变得“时尚”起来。

　　“最初是我在《诗意中国》节目中表演了影片《速度与激情》中的一段配音，节目播出后，一夜之间就有了几十万的粉丝。”随后，他又尝试了《阿凡达》《变形金刚》《偷袭珍珠港》等影视剧片段的配音创作，用一张嘴模拟出电影里诸如手枪、大炮、飞机、坦克、手机铃声等声音，令听众拍手称绝。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埙、葫芦丝等乐器的声音，并与之伴奏演绎歌曲。

　　2021年夏天，方浩然还与数字媒体爱范儿合作，利用Apple杜比全景声的空间音频技术，共同制作出一支以口技为主角的数字单曲《口技：三声万物》。戴上耳机，耳朵里传来远处的狼啸声、近处的犬吠声、飞奔的马蹄声……听众能清晰分辨出声音的远近、大小及虚实。方浩然提到，虽然现在音视频技术很发达，但是观众很难通过视频感受到传统口技表演的震撼。“现在好了，通过空间音频技术，听众能够聆听到空间内任意点位的声音，比以往的立体声更能达到声临其境的感觉。”

　　好在口技冷门，没有竞争者在自己的赛道上想爬就爬，想跳就跳

　　口技，是杂技的一种，清代属“百戏”之一。它起源上古时期，人们靠模仿动物声音狩猎，以获得食物。到了宋代，口技已成为相当成熟的表演艺术，表演者用口、齿、唇、舌、喉、鼻等发声器官模仿大自然各种声音，如飞禽猛兽，风雨雷电等等，能使听众身临其境。从宋代至民国时期，在杭州盛为流行。

　　2011年5月23日，口技被正式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对方浩然而言，是否纳入非遗并不影响他对口技的喜爱。只不过，口技成为非遗项目之后，更坚定了他学习和传承非遗口技的决心。“口技，对于人类文化遗产来说是很有价值的，也是值得去传承的。”能够发挥自己的热能，传承先辈留下来的遗产，为后人留下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方浩然深感荣幸。

　　虽已获批非遗项目，但与话剧、脱口秀之类的艺术表演形式相比，口技仍显得既小众又冷门。“不过，好也好在冷门。在我自己的赛道上奔跑，没有竞争者，我可以想爬就爬，想跳就跳。”

　　口技之所以冷门，方浩然觉得一方面是因为口技需要天赋，人才可遇不可求。传统口技是真正用嗓子去微调调出来的，是需要很长时间、一点点磨练的。但是现在喜欢动嘴，热爱模仿的人越来越少，这也导致口技从业人员日渐稀缺。另一方面，传统的口技表演多以展示农耕文化为主，比如锯木头声、打铁声，声音较为统一。而现代生活则处处可闻电子、机械之音，它则更需要依赖科技，再结合现代扩音设备的性能特点去发声。方浩然认为，从技巧层面上来说，它要比传统口技简单太多，传统口技如果是100分难度的话，现代电影配音则只占20分。

　　那口技和B-BOX又有什么区别呢？方浩然解释，B-BOX本质也是一种口技，只不过内容形式略有不同，它以音乐为核心。大家都熟悉的一些男生女声歌手都是通过嗓子变化来唱歌，是声带的一种调整技巧，观众感受的更多是音乐律动。“而传统口技则是对大自然各种声音的模拟，带给观众最直观的感觉是模仿的像与不像。”

　　如今，传统口技在他的努力推广下，正在打破层层壁垒，从《百鸟朝凤》到《阿凡达》电影配音，再到《口技》复原……口技也渐渐地走进大众的视野里，这门古老的艺术也开始在年轻人心里生根发芽，不少网友纷纷提出要拜他为师。谈及收徒标准，方浩然说，其实传统非遗项目的收徒主要看眼缘、资历和天赋，“对口技到底有没有感觉，这是能看出来的。”当然，方浩然也在心里酝酿着，计划在未来能够培养出一支专业的口技团队。(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