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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 波
一
在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中,由青年导演梁鸣自编自导的影片《逍遥游》获得了“青年评审荣誉”,该片女主角吕星辰拿下了“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2019年,梁鸣自编自导的个人首部长篇电影《日光之下》亮相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便获得了奖项。时隔4年,《逍遥游》相较于已属不错水准的前作,在各方面取得的进步是巨大且令人惊喜的。
《逍遥游》改编自班宇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在突降疾病(尿毒症)和家庭变故(父母离婚、母亲去世)之后,女主人公许玲玲在艰难细碎的生活里,在一次血液透析和另一次血液透析之间,和朋友谭娜、赵东阳开启了一次两天的旅行。电影很好地移植和影像化了“东北文艺复兴”代表人物之一班宇小说里的地域文化特色和叙事美学基因,在日常生活中呈现真实质感也勾描奇观陌影,在嬉笑怒骂里体现平凡人生,也深藏悲悯之心。影片人文关怀的底色指向既热爱生命又看淡生死的无奈和坚韧:生活的艰难、憋闷、琐碎、困顿,需要日复一日地面对,也需要难得跳脱出去的一次旅游,远行、逃离、乐观、逍遥。这并非廉价的粉饰与麻痹,而是带着问题去也带着问题回的旅程。旅行的意义不是逃避或幻想、宣泄或艳遇,而是寻找和积累回到现实生活时多出的那一份平静的勇气。
二
电影结构上,前半段“在此地”的遭遇变故,为后半段“去别处”的旅行积累了足够的戏剧张力,两者共同构成了一出悲喜剧——这是在具有先锋性的底层疼痛和具有消费性的底层喜剧之后的“否定之否定”。前半段许玲玲身体和境遇变故的发生过程,可谓一个灾难叠加的过程。先是母亲照看女儿,母亲意外离世后,父亲“很不情愿”地接棒照看女儿,为治病和生计奔波,慢慢地,他们似乎接受了“疾病”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个过程中,若说有抗争,那是被动的抗争;若说有苦痛,似乎又是乐观的苦痛。许玲玲、谭娜、赵东阳三个中学同学间的交往,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一份慰藉,因为“疾病”和“旅行”,老同学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和人生状态的可能性,即哪怕短暂地换个活法也好——这正是故事所需要的变化,是所谓的“游”:一方面,这是一种喜对于悲的超越或忘却,也是两者更深一层结合在一起的契机。另一方面,这是一种心灵对于身体的超越或忘却,也是两者更深一层结合在一起的契机。
那么,又何为“逍遥”?庄子在《逍遥游》里说:“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是“自在”,也是“合适”,是一种不求功名的忘我状态。影片中的这次结伴而行,从小说里乘坐绿皮火车改编为开着经过装饰的殡仪馆拉死人的车开启,但一路上他们快乐地嬉闹,进入一种暂时忘我的状态。这不是简单地忘记病痛与悲伤,而是沉浸于一种具有抚慰作用的情绪里:面对月光下融冰的海水、仰望天空中别人的烟火、看日出日落……这些都离具体的生活很远,很美好,也有些忧伤,有着透析一般的“血液清毒”和“心灵净化”作用。开车的赵东阳实际上已经离婚了,服装生意不好还被男友家暴的谭娜正处在分手期,这次“三人行”表面上看轻松愉悦,实际上他们都是负重而来。若想举重若轻,他们可以喝酒嬉闹、看海看烟花,但还是会静静相拥,扭过头去不忍看将要落下的太阳,像不忍看时间和生命的流逝。那一刻是睹物思人、由人及己、物我一体,这或是更深一层的“逍遥”。
旅行,会不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呢?这些是电影院里的观众期待,也是创作者叙事上的有效策略。旅行之前,琐碎生活中的一些寻常事物被电影开发出了特殊意义与陌生之美。生活中的车、药、卫生巾、豆腐、耳机成为影片里的“物”时有了意义的加持,充分参与甚至是推动着叙事。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对女主人公来说,不知道是谁快递来的一副高档耳机,是她艰难生活里的一份善意和呵护。血液透析时她戴着它,好像就能暂时抽离出这个真实的疾病,进入另一个仍有愉悦的时空。
旅行的意义,或许也是这样。在一次透析和另一次透析之间,她走不了太远,目的地不是很重要,但“出走”依然令人向往。
三
在影片的“疾病叙事”里,“耳机”和“旅行”产生了有意义的对应:就像耳机不知是谁送的、有一天可能就坏了,美好愿景的旅行也可能有突然的变故发生。他们三人睡在一个房间,观众都能看得出来,许玲玲和赵东阳之间隐隐有着爱情的火花碰撞,但“疾病”对人与人之间的身体和心理关系的影响是明显甚至是荒诞的。一方面,女主人公患病的身体与自由的心灵成为矛盾的一体;另一方面,男主人公面对女主人公患病的身体潜意识的怜悯和不忍,与对这个身体里心灵的爱慕和渴望,也是那么矛盾。所以,当意料之外、令人唏嘘又伤感的事情发生之后,旅行的意义也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旅行快要结束了,返程就是重返日常生活的过程。
爱情是美好的也是脆弱的,友谊真挚但也有边界,父女、母女亲情的表现方式是依恋与怀念,也是走向和解。一次旅行有时如同一次血液透析,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但可以“续命”。影片“疾病叙事”中的透析过程伴随着虚弱与眩晕、呕吐与失禁,十分艰难,同时这又是一部地域性很强的悲喜剧,它压抑悲伤,浪漫倔强,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电影另一个更动人的向度是亲情,故事最终也落在了亲情这块基石上。接替突然离世的母亲搬回来照顾女儿的父亲,表面上充满抱怨甚至骂骂咧咧,还老毛病不改频换女友,实际上,父亲在为女儿默默付出,父爱不言。旅行的结果出乎意料,送耳机的人也出乎意料,但又好似在情理之中。提早返程的女儿,到了家楼下而不进门,是为了给父亲和他的新女朋友多一些相处时光——这是旅行归来,女儿感受到那份独特的父爱之后的回报。
在班宇小说出色的故事基础上,梁鸣导演对电影的把控调度体现出精巧细致又诗意流畅的能力,特别是那些丰满的细节彼此呼应勾连,将趣味与意味有机地编织在了一起。演员的表演也相当出色,再加上高质量的制作,《逍遥游》在艺术性和可读性上都着实令人惊喜。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执行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