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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喻 溟
2024年底,优酷视频推出“剧情纪录片”《凤凰:她的传奇》,这部作品由顶级影视剧班底打造、知名演员扮演,以精美的服化道、电影级的视听呈现讲述了中国历史上四位传奇女性的故事。影片的创新之处在于,它从契合当下社会心理的女性主义视角出发,采用第二人称叙述,让旁白解说与片中女主人公形成对话关系,构建了跨越时空的交流。剧情演绎的表达方式不仅让观众成为“她的故事”的目击者,还听到“她”对着镜头为自己代言。
《凤凰:她的传奇》海报。 图片源于网络
一般来说,每当一种新的形式被引入一个美学陈规的时候,多是为了对既有历史叙述形成挑战与修正,《凤凰:她的传奇》就是要让观众重新审视这段由男性写就的历史,并获得新的观点。在剧情纪录片中,由演员代表人物对着镜头“口述历史”并不是新鲜事,英国导演彼得·沃金斯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卡洛登》《战争游戏》中就采用过,后来的纪录片《南京》《1405:郑和下西洋》《外滩佚事》中都有类似的处理,而关于这一做法合理性的争议大多聚焦于几点:作品的台词本身是否有出处?作品表达的是主人公当时的认识,还是沉淀了千年后带有创作者滤镜的观点?作品里包含多少想象的空间和诗意的成分?
尽管纪实与虚构的交织和相互滋养贯穿着整个电影发展史,但“剧情纪录片”(drama-documentary)这个术语被冠在中国纪录片上大致是在2009年。在此之前,“真实再现”被小心翼翼地间接且局部地使用,填补因缺乏历史影像资料而产生的空白,缝合叙事的断裂点。同时,创作者谨慎地给搬演部分打上标签,以区分虚构段落与纪实内容,避免误导观众。
新世纪初,BBC和Discovery制作的纪录片被大量引进,其多元杂糅的形式给中国纪录片带来了较大的冲击。这些作品大多投资高昂,在纪实和虚构之间随意游走,文献段落与搬演段落切换自然,电脑成像技术(CGI)被大量使用,不遗余力地打造视听盛宴。此外,在虚构之处作品也并不会标明区别,从而使得纪实与虚构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在其影响下,一大批中国历史纪录片悄然“变脸”,“真实再现”的尺度被进一步放宽,占比逐渐加大,表达也更为直接,催生了《复活的军团》《北洋水师》《故宫》《1405郑和下西洋》《圆明园》等作品。在这个过程中,观众逐渐熟悉了新的纪录片语汇,学界重新思考纪录片的“真实性”,对搬演手法合理性的激烈争论也渐趋弱化。
到了2010年前后,金铁木导演的《大明宫》、周兵导演的《外滩佚事》,以及《探索·发现》栏目推出的《迷徒》等一大批作品,把纪实与虚构的边界继续往外拓宽,并发展出整齐划一的美学特征:由专业演员出演,以鲜明的人物性格、大量的对白及充满戏剧性的矛盾冲突,带出大历史容易忽略的个体的喜怒哀乐。这批纪录片在宣传推广时给自己打上“剧情纪录片”的标签,标志着“真实再现”不再只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或辅助叙事的手段,而成为了一种结构性因素。这一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杂糅模式获得了它应有的定位。人们不再纠缠于它到底是纪录片还是戏剧,而开始从合成体本身来理解它。此后,剧情纪录片不再处于边缘位置,而走到了媒体制作的中心。对历史的讲述除了诉诸剧情演绎,似乎“别无他法”。形态也基本固定下来,逐渐形成新八股,以至于鲜有令人惊喜的表现,观众难免审美疲劳。这一现象不仅是在国内,在国际上,剧情纪录片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本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制作者们开始探索新的方法。纪录片《中国》在剧情上往后退一步。演员表演时不使用对白,表演风格更加意象化与仪式化。画面也更富有诗意,以虚代实,以实启虚,留出联想的空间;而《凤凰:她的传奇》则在剧情上往前迈进一步,充分运用戏剧的技巧、机制和形式。相较于纪录片而言,其观感更偏向影视剧。当然,屏幕上频繁出现的诗文提示着它的历史索引作用,轻微晃动的手持摄影镜头和前景遮挡所营造的窥视感和间离感等纪实表达的运用,以及不时从剧情中跳脱出来提示环境信息的叙事方式,也勾连着纪录片的惯例与传统。
然而,纪录片之所以为纪录片,或许并不完全取决于其表达方式,更在于精神内核与创作目的。诚然,现实主义故事片也包含纪实符号,历史剧也具有史实索引作用。这类作品建立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通过准确的服饰、道具和场景来还原现实或历史的时空外观,但仍不具有像文件档案般的真实性价值。正如在电视剧《山花烂漫时》中,作品对张桂梅的人物外形和气质还原度很高,华坪女高的创办过程也都源自真实的故事,但我们依旧不能把这个作品称作纪录片,它仍然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剧集。那是因为,它的本质目的不是客观记录,而是用强烈的剧情张力感染观众。
如今,剧情纪录片已成为了产量庞大且发展成熟的历史纪录片类型,要在当今竞争激烈的媒体生态中吸引观众的眼球,必然要向左邻右舍借鉴表现方法。曾经它的参照系是古装剧、谍战剧等影视剧,如今则是微短剧。工业化的制作不断推高投资,而多元的投资结构所裹挟的商业性、娱乐性及对流量的追求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影片的美学特征,容易动摇到“真实性”这一纪录片的根基。曾经起到重要证史作用的文物、文献、遗址以及当事人或者专家的采访被化入剧情演绎中,要么干脆证据不足剧情来凑,不再重视对历史文献的深度挖掘。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剧情纪录片已经枝繁叶茂。今天我们无需过多讨论类型“合法性”的问题,评论的注意力也许应放在历史呈现的准确性上,努力甄别历史的讲述有多少是源自历史事实,有多少是来源于戏剧性设定的添枝加叶?尽管观众知道影片只是对真实的再现,是美国学者比尔·尼科尔斯提到的“似是而非的时空”,但他们的眼睛仍然倾向于把搬演场面当作事件本身。尤其在AI文生视频可以创造出极其拟真图像的当下,旧有的确定性在消退,“真实”变得面目模糊,如何重视为戏剧化重构夯实基础的史料和数据?如何生动讲述历史的同时不损害其本来面目?这是剧情纪录片制作者未来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纪录片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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