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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春情 同框互映
——“晴雯送帕”的叙事设计
作者:刘上生
在宝玉的情感世界里,黛玉和晴雯是二者不可缺一的“第一等人物”。简言之,晴雯连着他的童心理想;黛玉则牵系他的青春梦想。但二人交集极少。晴雯不像袭人从一己私利出发关心宝黛的爱情,她有自己的个性天地。但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2008年版,下引同)却有唯一的一次宝晴黛同框描写。宝玉挨打后,晴雯奉宝玉之命送手帕给林黛玉,黛玉“神魂驰荡”题帕三首。从此,宝黛爱情步入默契成熟期。然而晴雯本人并不理解“送帕”的情感奥秘,她只是在宝黛之间完成了一项服役使命。所以,历来研读者都忽视晴雯形象的存在意义。这是一个缺憾。细读此段文字,童心春情,相映交辉,耐人品味。
两种预判的张力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晴雯是在宝玉最需要的时候接受送帕使命的。
从写晴雯的角度看,这一段文字包含受命与送帕两个段落。它们分别发生于宝晴与晴黛之间。“受命”一段云:
……(宝玉)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去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这是送帕事件的缘起。宝玉挨打后黛玉冒着暑热来看他,伤心哭泣,“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两人正诉衷肠,但因凤姐等来看望,黛玉从后门匆匆离去。宝玉挂念黛玉的身体,想要安慰她。但自己伤重不能行动,只能派人去。选择谁作为信使,挨打之后,更须谨慎。他首先想的是要避开袭人。袭人虽然是他生活上不可须臾离开的最贴身的大丫鬟,但在钗黛之间却不满意他心向黛玉。何况宝玉诉肺腑时错把袭人当作黛玉,吓得袭人魂飞胆丧,这鲜明表现了袭人对宝黛爱情的否定态度。(第32回)宝玉挨打后,袭人向王夫人进言,让宝玉搬出大观园,防止宝黛感情进一步深化,得到了王夫人的赏识。宝玉对此虽不知情,但直觉已经告诉他要防备袭人。他打发袭人去宝钗处借书后唤来晴雯,吩咐看望林黛玉的使命,说明晴雯在他心里是值得信赖之人。虽然此前不久,晴雯与他有过一次剧烈冲突。气愤中,他几乎要撵逐晴雯,但很快气消,以“撕扇”和好,表明了对晴雯独立个性和反奴人格的尊重。在宝玉心中,晴雯与黛玉是一路人,而袭人与宝钗是另一路人。这一分野是很清晰的。晴雯受命,理所当然。
但是送帕并非宝玉处心积虑的计划,晴雯也并非简单奉命行事。它是宝晴二人言语互动的结果。本来宝玉只是想派人看望黛玉,但晴雯却希望这一差使有具体内容:传话,或是取送物件,“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这确实是一个合乎常理的要求。不料晴雯的话却唤醒了宝玉潜藏汹涌在胸的未能向黛玉直接表达的爱情心理。于是“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撂与晴雯”,叫她送去。晴雯不解,而且担心“半新不旧”的手帕会引起黛玉生气,宝玉却说:“你放心,他自然知道。”很显然,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预判,实际上也就是两种思维逻辑:晴雯对送旧帕的疑虑和对黛玉敏感自尊的“小性儿”的担心,所执为常理逻辑;而宝玉对黛玉默契的自信,却是非常规的爱情逻辑。它们形成一种张力,使这段对话充满了情感内涵和喜剧情趣。
这种对“手帕”意义的不同逻辑解读所形成的张力,在晴雯与黛玉之间竟然又以另一种形态展开: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手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番,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黛玉首先断定手帕“必是上好的”而拒收,这与晴雯与宝玉对话时担心手帕“半新不旧”可能惹黛玉生气的预判大相径庭。相反,当晴雯回答说是“家常旧的”手帕后,黛玉却在“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番”,大悟过来,欣然接受。这一反应,与宝玉的“他自然知道”的预判全合符契。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转折,留下了叙事之谜。
这个由“送帕”引起晴雯与宝玉的不同预判形成张力的叙事之谜终于在晴雯离开、黛玉拿帕后完全解开。原来,两条旧手帕乃是贾宝玉送给林黛玉的爱情信物: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缠绵,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题帕三首》把宝黛爱情推向了一个高潮。黛玉爱哭,常用手帕。晴雯走进潇湘馆看见春纤正在晾手帕,就包含这种暗示。但是,宝玉送旧手帕是为了给林黛玉揩拭眼泪吗?黛玉显然不是那样理解。他认为是宝玉的“苦心”,领会了她的“苦意”。这“苦意”,就是她那缠绵悱恻不得排解的爱情痛苦。“暗洒闲抛却为谁?”的难解之问,终于因为宝玉“尺幅鲛绡劳解赠”而得到明确答案。她愿承受所有痛苦,洒尽生命泪水,如同远古湘妃,为所爱者献身。所以,她在宝玉所赠旧手帕题诗明志,人们把这三首诗称为宝黛爱情的“定情诗”。
晴雯当然不会想到,宝玉托他送帕具有如此苦心,也不会想到,这条手帕对于宝黛爱情具有如此重要意义。她坦诚真率却情窦未开,“一路盘算,不知何意”,八个字活现了晴雯的童真慧心。
“送帕”的语境铺垫
“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经▪溱洧》)自古男女相爱便有互赠信物的传统,但宝玉以自己所用的旧帕送给黛玉更有深意。第32回叙林黛玉对宝玉与湘云都有麒麟因而“不放心”的心态道:
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事实上,宝玉已经把他从“外传野史”等市民爱情文化中受到的熏陶转移到对林黛玉的爱情追求上。送旧帕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不只是所谓“不写情辞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明】冯梦龙《山歌》卷十《素帕》)以“丝”谐“思”之意,更明显留下了《西厢记》崔张爱情的印记。而《西厢记》正是宝黛爱情的触媒和催化剂。长亭送别后,莺莺以贴身所用的裹肚汗衫袜子等赠张生,因为这些带着爱人体温体香的物件隐喻着两性结合肌肤相亲的最高境界,这种热烈爱情是任何赤裸的话语都无法表达的。(【元】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杂剧》第五本第二折)难怪黛玉也要“细心搜求”“方大悟过来”。这种秘密信息,晴雯何能知晓?
晴雯更不可能想到的是,送帕不只是传递爱情信息,还包含着一种巨大的“违礼”风险。在作者描写的林黛玉“五可”复杂心理活动中,黛玉已经意识到了:
“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
虽然她不顾“嫌疑避讳”,帕上题诗,迈出了勇敢追求爱情的关键一步。然而阴霾笼罩,利剑高悬的严酷的礼法环境并未改变,红玉与贾芸托坠儿手帕传情的故事,实际上是这次“送帕”事件的前奏。小说用了三回文字,从第24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2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直到第27回“滴翠亭杨妃捕彩蝶”,叙述这个并未完结的故事。红玉手帕为贾芸所捡,贾芸以还帕为名,托坠儿把自己的手帕给了红玉,红玉懂得了贾芸的心意,也托坠儿把自己的手帕给了贾芸。除了传帕、换帕这一系列动作包含的爱情信息之外,这个故事特别突出了事件风险性质。第27回小红要坠儿起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这不仅是因为男女之情的私密性质,更主要是在两性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能由当事人决定的礼法环境里,自由爱情是“违礼非法”的大逆不道行为。在礼法严酷统治的贵族之家,尤其如此。所以,当薛宝钗无意中听到她俩的谈话后,竟“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奸淫狗盗之人,心机都不错……”实际上,这时候红玉与贾芸还没有任何直接接触。但宝钗就居然把男女之间手帕传情之事,视为”奸淫狗盗”之行。这就难怪林黛玉会觉得“令人私想传递与我”是“可惧”之事。
总之,在礼教严加防范而青春意识日渐滋长的大观园,男女私相赠帕的情感性、私密性和叛逆风险性,作为一种常识,已为上至贵族公子小姐,下至丫鬟仆役所共知。这就是以晴雯送帕为纽带的宝黛爱情故事的叙事语境。
童心春情互映同框
上述语境描写对于宝黛与晴雯的意义是各不相同的。对刚刚挨打的宝玉和为他痛苦伤心的黛玉而言,它凸现了他们坚持自我爱情追求、坚决对抗礼法秩序的执着勇敢,用宝玉的说:“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黛玉写道:“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这就是他们青春生命的宣言。而对于自己使命的意义和风险一无所知的晴雯而言,则是她那如婴孩赤子般纯净童心的展示。
晴雯是纯净的。“其性也,冰雪不足喻其洁”。在她的心中,贾宝玉是能够尊重她的个性,包容放任她的好主人,也是自小一起玩乐的好伙伴。《芙蓉诔》宝玉自陈“得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五年零八个月,而“各不相扰”,从无私情。(第77回)。她不满袭人与宝玉的“鬼鬼祟祟”,也不容许宝玉的“拉拉扯扯”,凭着自己的本能直觉判定正邪是非。她活成自我,虽然贾母把她的未来预先安排给贾宝玉,但在她的心中,不过是“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相处方式,并没有个人功利之求。
晴雯是坦荡透明的。她在人格和个性追求上与黛玉相似,但其实隔着身份的巨大鸿沟。她对林黛玉的“小性儿”也不满,但是她喜欢宝玉,也就希望宝黛情好。这就是她在接受宝玉吩咐之后同他言语互动甚至提出自己建议的原因。她虽然不能理解送帕的意义,宝黛也没有嘱咐过她,但她严守秘密,忠诚地守护着这段爱情。相形之下,红玉与贾芸换帕的中间人坠儿,一再向两方索谢,使得爱情传递沾染世俗气息,坠儿后来偷窃虾须镯,与这种贪心不无联系。在人品上,晴雯与坠儿一判高下。
明代思想家李贽在批判理学、提倡理想人性的《童心说》中,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他尖锐地指出,违反自然人性的“闻见道理”(即礼教规范)是使人失却童心即真心的原因。晴雯保有“童心”,正由于她很少接受甚至拒绝“闻见道理”。曹雪芹继承了李贽的先进思想,并在小说中创造了寄托其童心理想的艺术形象。如果说,宝黛之恋主要体现这一理想的青春梦幻,那么,宝晴之情就更多体现童心理想的少年纯真。二者各有其活动展示空间,但又有精心构思。难得的互映同框不但在第34回借助于晴雯送帕呈现,而且在两年之后的晴雯之死情节中以特殊面貌遥相呼应。第77回宝晴诀别时,晴雯在病榻上“将自己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与宝玉交换贴身小袄,说:“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在怡红院一样的了。”这一举动,与当年宝玉把贴身旧帕送黛玉的情感内涵和强度何其相似。这说明晴雯送帕后“一路盘算,不解何意”,后来是终于解悟出来了。但她临终前的青春梦想依然带着纯净的童真气息,每读至此,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