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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锐杰
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讲述的是失业工人路小路的故事。在世纪末的临界点上,借助坠落天使的凝视,我们或许可以更清楚地看清过往年代的每一道裂痕,由此理解我们所在的21世纪隐秘的起源。
背对未来,脸朝过去
这种意义上的坠落天使,是本雅明笔下背对未来、脸朝过去的新天使。这一新天使召唤过往年代的亡灵,替他们发出声音,试图将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但一切都是徒劳。“(进步的)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天使坠落在哪里》终结于一个夜晚,路小路和宝珠在中途跳下通往新世纪的火车,“像个考古学家”一样发现了铁轨边站台侧面水泥地上的诗行:“黑夜,有如正午般庄严”。这让人联想起追随系列正传三部曲时间序列上的开篇《追随她的旅程》中的描述:黑夜遁去,红日升起,一切痛苦烟消云散,但有些人永远留在了夜晚。这就像《天使坠落在哪里》开篇说的,“任何人也拯救不了我,神的光芒也照不到我”。然而,人们依然“知道痛”,只是“说不出来”。这时候,背对着未来的路小路成了他们的声音。他拒绝进入新世纪,“讲所有人的故事”。他让我们重新看到了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大路下方一条条分叉的泥泞小路。这些路中之路已经消失不见,但每一条都有一个普通人走过。
草纸般的诗意
21世纪不缺诗人,每个诗人都懂点“虚构理论、叙事和结构”。但路小路不是诗人,也不想做诗人——他只能用“诗意”唤醒“失忆”的自己。这种“诗意”粗粝坚硬,就像我们“使用的草纸”。为什么路小路只剩下了草纸般的诗意?
《天使坠落在哪里》中,下岗潮把一大批人抛入三角形社会的底层,高速的人口流动组成了互为陌生人的社会,在城市的拆迁与重组中逐渐显形的是没有秩序的新秩序。
面对这个世纪末,路小路只能剩下草纸般的诗意。正如路内自己指出的,整部小说只剩下“混乱”:“它的语言是我在过去操练过,而打算不再延续的;它缺乏一个明确的故事中心,而偏向寓言;它犹豫不定的价值观,介于青春和成年之间的情怀;它没有凄美的爱情,没有书商吹嘘的‘兄弟之情’,但是也没有把无聊论作为基底来展示人生的虚无。”(路内:《念兹在兹的三部曲终章》)
《天使坠落在哪里》中不存在稳定的叙事。插叙的故事打乱了回忆试图建立秩序的努力,也不存在一致的语言。每一个语言的爆点总在高潮前戛然而止。这里没有精致完整的价值,也没有一叹三咏的抒情,有的只是清晰得只剩下形式的未来,有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过去。然而这种草纸般的诗意仍然顽强地形成了一种重写历史的力量。
一种过时的现实主义
早在2012年,追随系列正传三部曲前两部出版四年后,评论家李海霞就敏锐指出,这两部小说沿袭了先锋文学的颓废与叛逆风格,“传统现实主义赖以生存的严肃性和史诗性消失”。重视“虚构理论、叙事和结构”的先锋文学试图保持跟现实的距离,在颓废中创造出解放了内心的个体,超越这个时代。但在路内的两部小说中,“颓废(已经)无法成为个体挑战社会的先锋形式”。同时李海霞也指出,这种反成长的“成长故事中有了社会秩序之外的经验的传承,有了教育和训导之外的可交流性。这为我们在今天的语境下重新思考文学的位置和意义提供了契机和可能”。(李海霞:《弱者的文学如何前行》)
这某种意义上重新召唤出了现实主义。这点路内在自述中也曾提及,他在讨论完《天使坠落在哪里》的混乱之后,专门讲到了一种“过时的现实主义”: “(《天使坠落在哪里》)有一种陈旧的愤怒,使‘我’看起来带有古怪的荣誉感;它调笑着,但不打算把读者带进一个欢乐忘我的魔幻境地,只有一种过时的现实主义。”
这让人想起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关于巴尔扎克式现实主义的讨论。奥尔巴赫指出,巴尔扎克敏锐捕捉到了法国大革命这一巨变缔造的现实背后的魔力。这种强烈的震撼让他只能诉诸匆忙与无序的笔触。福楼拜坚持不偏不倚地书写他所在时代的现实,为的是在没有任何杂质的语言中找到现实之外的真实,但大部分读者只能被他遗弃在一个井然有序然而却陷于空转的现实中。与之相对,巴尔扎克一头扎入现实,甚至不惜将现实撞得四分五裂。他笔下的现实不再是已经发生的由事件组成的编年史——而是包含了每一个被历史遗忘者的经验的风俗史。这种风俗史是虚构,但比一切编年史更为真实。在这个意义上,路内“写的不是过去,而是当代”,也因此才能开启真正的未来。(黄锐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