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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立民
“去岁到今年,时光一贯如棍棒。”一个岁末,川端康成在镰仓车站庭院中看见高滨虚子的俳句,“十分惊奇,甚为感佩。这是大家之言,我仿佛遭到了禅宗的当头棒喝”。(《美丽的日本与我》,陈德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伟大的作家通常都是了不起的发现者,时光无情,年终整理阅读心情时,我也有被棒喝的感觉。有多少书我还想再看一遍啊,就这么匆匆合上了,我不甘又无奈。
毕竟是经典
在书堆里,川端康成大大小小就有好几套。如果去书市上转一圈,到底有多少个版本的《诗经》《论语》《史记》《红楼梦》,恐怕是算不清楚的。
经典名著的大量甚至重复出版,商机而外,可能也是读者的心灵所需,劳碌奔波中发现心灵的荒原更需要打理,便选择了亲近经典。为了能够让读者亲近经典,出版者可没少放大招:人民文学出版社打恋旧牌,四大名著不断推出老版本的纪念本;商务印书馆出版《十三经汉魏古注丛书》时,“为了适应现代人的阅读习惯,这套丛书改直排为横排”(见朱杰人《丛书序》);中华书局则请学者陈引驰主编“中华经典通识”系列丛书,“轻松简明地讲透一部中华传统经典”。中华书局还精心策划推出刘勋编著的《左传通识读本》,厚厚六大卷,带领当代读者读通读透《左传》,这部大书将史学、考古学、文字学最新成果融汇其中,又解决了当代人阅读中的诸多拦路虎,使之成为最可亲近的《左传》导读本。
印象中只有古典的作品才配享详细注释,谁想到当代作品的注释本也摩拳擦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之前推出一部“导读珍藏本”,我以为已足够了,不料,很快就来了一本厚厚的《洛丽塔:注释本》。细读才知,这还是纳博科夫生前就认定的本子。做这个工作并非编者闲极无聊,而是他认为“从但丁到《迪克·特雷西》,自古至今的典故、双关语和诙谐模仿组合得浑然一体,在《洛丽塔》中的运用如此得心应手,那是乔伊斯(于1941年逝世)之后任何一个作家所望尘莫及的”。在900条注释的“帮助下”阅读当代小说是一种特殊的体验,有那么一刻我真是怀疑自已以前的阅读原来是那么“不求甚解”,否则怎么可能放过那么多的知识点呢?更过分的是“我城”经典《繁花》也有了批注本(沈宏非批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电视剧的同时,也拿着一本批注本在翻查。
保持住良知中的人性不致错乱
马齿徒增,我的阅读更愿意咀嚼细粮,经典作品的阅读比例越来越大。过去读得一知半解之处,生命的经验慢慢都融化了它们,爱屋及乌,对经典作家也格外关注。
今年关于托尔斯泰,至少有三本书引起我注意:《托尔斯泰为伴:与李翊云共读〈战争与和平〉的八十五天》(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是难得的一本细读《战争与和平》的书,藉此书与原著共读,颇可获益。俄罗斯的新一代研究者帕维尔·巴辛斯基的两本书史料丰富,可读性强,它们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真实故事》(刘文飞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逃离乐园:列夫·托尔斯泰》,后者以新材料讲述了托尔斯泰离家出走并死亡的老故事。巴辛斯基文笔好,叙述中还表现出对于各方当事人的充分理解,让我们看到集神人、伟人、凡人于一身的托尔斯泰。
操持家务的妻子写信给托翁详细列述家中各项开支,不乏让头脑发热动不动就要放弃财产的托翁清醒清醒的意思吧,这位大作家给妻子回信:“亲爱的,你把钱财问题看得太重了,账算得这么细,我都生气了……”离家出走的剧本托翁先后策划了25年,遗嘱也有七份,一切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尽管1910年10月27日(俄历)深夜的离家更像仓皇出逃。
在寒风中的这次出逃达到了这位伟大作家晚年一再心心念念的“我唯一的归宿,便是远离尘嚣,独自一人度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目的了吗?显然这是一厢情愿,伯爵大人没有走出多远,新闻记者、警察、省长、教会等各方面就开始关注他,他生命中的最后那一段时光早已上了新闻,成为俄罗斯甚至全世界谈论的话题,连他最简单的想摆脱妻子的这一目标也没有实现。他的女儿萨沙后来描述在火车站候车室中的老人:“他两唇翕动,全身发抖,瑟缩着像秋风里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看他支持不住,我劝他躺在沙发上休息,但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女士候车室的大门紧闭着,门外是一大群期望一睹托尔斯泰容颜的好奇旅客。”这是为坚持自己的信念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吗?
今年是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出版年,除了一部厚重的《米沃什传》之外,《旧金山海湾景象》《伊萨谷》《欧洲故土》等米沃什随笔集的推出,都直接呈现了诗人锋利的思想。米沃什一心要出国与怀孕的妻子团聚。“我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得出了结论:要竭尽全力,去达到人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以避免变成魔鬼。人甚至哪怕是愚蠢,可是善良且有经验……” 70多年后,我从这部115万字的《米沃什传》中读到这样的文字时,内心还是受到了震撼。某种时候,文学大师就是一座座纪念碑,不仅供我们瞻仰,还是一种价值观念的铭刻。顺便说一下,这些优秀的大部头传记都收在魏东主持的一套“文学纪念碑”丛书中,这是近年来我的阅读良伴。约翰生、济慈、雪莱、华兹华斯、布莱克、纳博科夫、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哈代、惠特曼、马雅可夫斯基等众多作家的传记,乃至艾略特的艺术等专题研究著作,都在文学纪念碑的园林里,这是一座壮观的阅读森林。
1936年,茨威格最后一次来到萨尔茨堡。茨威格的上千卷藏书被运走,部分赠给了维也纳的国家图书馆,还有一些赠给了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他收藏的手稿目录和“上帝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都不见了,也再没有出现过。焚烧结束后,茨威格独自从房子里离开。一个老朋友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他,他脸上的凝重令人害怕。(《不知归处:茨威格的流亡人生》)
茨威格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寒酸地流亡,很幸运,他经济条件很好,租得起房子,也住得起宾馆,甚至还资助过其他流亡者。然而,告别他的藏书、珍藏的手稿、熟悉的朋友,还有维也纳的生活,总是让他焦虑不安、郁郁寡欢。因为在他的心中,个人生活之外还有高悬在上的信念,正如他在读蒙田时所写的笔记:“对一个不愿为这样的时代而丧失自己的人性的人来说,一切一切的问题都归结为一个唯一的问题,那就是:我怎样保持住我自己的自由?尽管有种种威胁和危险,我怎样……坚定不移地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我怎样在这种兽性之中保持住良知中的人性不致错乱?”他等不及了,在向朋友告别信中,他问候朋友:“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会看到朝霞!而我,一个过于缺乏耐性的人先他们走了!”
老托尔斯泰魂归天国之前,说的完整的一句话是:“我内心深处……爱着那么多人……我爱所有人。”这些伟大的心灵都在祝福人间。看到他们遭受的凄风苦雨,让我心疼。
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人们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2023年有太多的告别,现在想来,心里仍不免酸楚。
年初,我病殃殃的,没有精神,有几天是一面捧读《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余斌撰写,译林出版社出版)一面打听杨苡先生的情况,并默默祈祷老太太能渡过难关。我还想象,老太太在家里接待我们,大家讨论这本新书的情景。我想她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一定还会补充一些书里没有的“八卦”。这本书,上半部分是家史,原生态地呈现了一个民国大家庭的样貌,很多故事,杨先生不讲恐怕就随风飘散了,她讲出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后半部分,可称现代文学副史,有些故事听杨先生以前也讲过,集中起来重读,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又复活了,那么生动地走到我们眼前……然而,杨先生还是走了。我默默地合上这本书,这一年来再也不想翻开。
因为告别,今年我重读了不少书。作别李文俊,重读《喧哗与骚动》;辞别杨义,又拿出了《中国现代小说史》;送姜德明远行,我又读起《余时书话》;还有1990年代读过的《周涛散文》,也因这位作家的突然辞世,让我又翻开了。米兰·昆德拉有一本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阅读也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怀着十分复杂的感情,翻起这些书,相逢又分开,他们远去了,他们的文字却长留我心间。想不到,今年7月11日,米兰·昆德拉也挥手作别他的读者……感谢这些作者,与他们的书相逢,令我的生命时光像秋天的谷粒一样饱满。
今年让我最伤心的告别还有黄永玉先生的去世。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喧闹的北京南站,他刚刚出版的散文集《还有谁谁谁》就在手边。老人家并不讳言生死,在这本书的序言中他就扳着指头算离一百岁还有多久,还有多少画没有画完。《还有谁谁谁》是黄先生的最后一本书,可以看作是《比我老的老头》的续编,也可以当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外编。书里写了很多人物,这些人被他写得俨如《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性格各异,活灵活现,却并未超凡脱俗。在黄先生的记忆中和笔下,他们是一张张笑脸,一个个鲜活的灵魂,还有讲不完的生动故事。这不是松松垮垮的回忆文字,而是声情并茂的上好文章。有时候,就觉得黄先生在你面前,文字里有声调,有表情,有手势……黄先生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大时代,在他的书里有一种特殊的智慧,每一次读他的文字都在经受着慷慨的人生教育。我最欣赏的是他的达观,不斤斤计较,也不患得患失,正像他晚年说的: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在岁末的低温中,我读了常沙娜的《敦煌!父亲的召唤》,她的父亲是“敦煌的守护神”常书鸿,没有传奇,没有八卦,有的是大漠孤灯、与艰苦相伴,然而在这些前辈们身上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还有献身理想、安贫乐道的品质,那一代知识分子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下相互扶持走过风雨岁月的行为也让我感动。虽然在功利的社会中它们更像一星灯火,感觉上很遥运,却又能让人感受到温暖,正是这一丝温暖让寒夜中独行者有了一分勇气。如此想来,与那些前辈告别的悲伤冲淡了不少,我相信他们的精神是不灭的,正如我那些远去了的亲人,他们的恩情在我心中永在。
我又想到了川端康成,他的名作《古都》中写到真一和千重子这一对少男少女去平安神宫看八重红枝垂樱,艳红的八重樱弯弯地垂挂下来,微风拂过,花瓣飘零,树下是这对正当好年纪的男女,男孩对女孩说在幸福的姑娘身边,“品味着幸福的甜美,温暖而富有朝气”。这样的时刻一辈子难忘吧,虽在严冬,我还是盼着繁花似锦的春天,期待去看属于我的八重红枝垂樱。(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