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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岱远
《京范儿》(增订本)崔岱远 著 三联出版社
十多年前,我先后在三联出版了《京味儿》和《京味儿食足》两本书,前一本主要是顺着四季聊北京土生土长的吃食,后一本偏重于从外地先后传进京城又扎下了根的美味。承蒙读者们抬爱,这两本书得以一印再印,头几年还都出了增订本。
可也有朋友说了,所谓京味儿也不光是食物的味道,还囊括着北京生活方方面面特有的那种调性。没错,北京作为千年古都自有其独特的气象,常年生活在京城的老街坊们也带着些跟别处人不大一样的派头。于是我观想着心底那个真切的北京,走访了多位颇带有些京范儿的人物,怀着对京城深入骨髓的情感,默默地想,默默地写,出版了《京范儿》这本书,一晃也过去十年了。
这十几年间北京的变化可是不小,上上下下对古都的保护意识和对老传统的重视程度有了飞跃式的提升。胡同不再拆了,故宫成了网红们穿上古装打卡照相的宝地,好多民间的老玩意儿得以恢复,一些消失多年的老牌匾又挂了起来……这些无疑都是好事。那么《京范儿》再版的时候,当初文章里对京城故旧的种种留恋和惋惜要不要改动呢?我考虑再三,决定不改。当时的文章写的是我当时的心境,代表我当时的想法,那一刻作为记忆永远定格,改是改不掉的。然而既是增订本就应当加些新东西,写些新认识,于是《京味儿》(增订本)这本书增添了如下几篇新作。
一篇是写大运河的。大运河是北京经济文化的命脉,可以说没有大运河就没有北京城八百年来的繁荣。且不说当初营造紫禁城的金砖、木料,古时候那些京官们穿的朝服,就连过去北京人吃的盐和米、老百姓从早到晚离不开的嘴茉莉花茶,都是由大运河千里迢迢从江南运过来的,要不说北京城是从水上漂来的呢。从前京城里唱戏的说自己是跑码头的,戏班子跑过的码头就在大运河的沿岸,四大徽班正是从大运河一个码头一个码头一路唱着念着开辟了一条通往京城的谋生之路。尽管如今大运河的经济价值已然淡化,但它的文化影响力一直延伸着。从颐和园昆明湖,到积水潭什刹海,就连穿过紫禁城的金水河都是大运河中的一小段,北京城的每一股活水都是大运河的水流,整座古都就坐落在北运河水系里。北京,一刻也没离开过大运河的怀抱。
一篇是写中轴线的。中轴线是北京城鲜明的规划特征,这种布局的影响不仅在建筑上,甚至影响到北京人的语言。外地朋友要是在北京问个路,上岁数的人给您指的从来都是东南西北,而不说左右。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下意识觉得您和他们一样,脑子里有一根正南正北的中轴线,有一条正东正西的长安街,这是他们心里日用而不知的坐标系。北京的中轴线分成三段,中央一段曾经是大内禁地,现在依然肃穆庄重,南面的前门大街和北面的地安门大街则属于百姓生活,充满着浓郁的市井风情。中轴线把宫廷文化和市井文化串联起来,共同组成了北京城的脊梁骨,传承着千年古都的特有气脉。
新增的龙须沟一篇原本是北京作协的一次约稿。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意走访了几位打小儿在龙须沟边长大,排演出龙须沟人版《龙须沟》的老街坊们。尽管地理上的龙须沟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块路牌也没能留下,但诞生于这片生活的话剧《龙须沟》却常演常新,这出戏和那处曾经叫做龙须沟的地方真切地反映了北京南城七十多年的演变。在北京的上上下下,《龙须沟》像样板一样存在着,从未落幕过。
楼燕学名北京雨燕,和古都有着千年的缘分。近几年来这种候鸟的知名度明显飙升,其形象在北京奥运会、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典、北京中轴线申遗等重大活动里频频现身,不仅因为它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飞鸟,更是因为近年来才破解的迁徙路线与“一带一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些年北京的生态环境确实是越来越好,经常能见着各种从前不怎么常见的野鸟。到大自然中观鸟不再仅属于专业人士,也成了不少普通人新的生活方式,作为生态明星的北京雨燕在这方面自是功不可没,因此特意补了一篇写北京雨燕的短文。
北京人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快乐。乐以忘忧是古都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共同的生活志趣。或许,这也正是几百年来生活在日下春明之地的皇城子民面对种种纷繁复杂的风云变幻所养成的一种独特生存智慧吧,于是我写了京城里一年四季的各种乐事——春风、夏虫、秋泥、冬水四季之乐于京城生活不可或缺,是这座城市独有的文化现象。
本来还想写一篇关于北京话的文章。北京话生动幽默耐人琢磨,北京话礼貌清亮听着舒坦。北京话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魅力,很多表述方式和读音规律跟普通话截然不同。比如“歇拉虎子吃烟袋油子抖起来了”听着是不是很幽默?“平地抠饼”是不是很形象?“黑不溜秋”“酸不剌唧”是不是比单一个“黑”或“酸”显得更生动?“您里面请”是不是让人听着特舒坦?
北京话作为古都文化的一部分无论用词还是声调都带着宫廷文化深刻的烙印。金中都,元大都,还有清代的三百年间,在京城坐金銮殿的都是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直到现在北京话的日常用语里依然残存着很多历史的痕迹,就像表示迅速的“马上”“立马儿”,表达客气的“劳驾”显然是从马背民族传下来的,类似的还有表示罕见的“羊上树”。老北京话里有一些词写出来和念出来完全不一样,比如“涴痕”可能没几个人能读得对,它来自女真语和满语“水纹”的读音,念成“蛾鳞”,意思是经水或汗浸泡的布上留下的痕迹,这个词在我小时候还经常听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北京话里儿话音和轻声特别多,用法复杂而细腻。著名的商业街“大栅栏”,北京人绝不会照着字面读出来。“细发”“别价”若不用轻声收尾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肉头”用不用轻声念含义很不一样,“二上”“开化”即便读了轻声现在大部分人仍然是一头雾水。类似的,“压根”“肯节”不读儿话音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早点”和“早点儿”也完全是两回事。要讲发音,写出来可就难了,很多北京话本来就有音无字。再有,所谓京味儿语言更多的表现为一种腔调和韵律。我做讲座的时候就曾经随便拿一篇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分别用普通话和北京话读出来两种不同的感觉,好让学生们明白什么是北京话。北京话里很多语意的微妙区别单靠几行字很难讲清楚,就像“姥姥”在某种语境里表示“绝不可能”而并非“外祖母”,“爷们儿”“爷儿们”“爷们”体现的是三种不同的人伦关系。
北京城日新月异,北京话也在不断发展变化。我在整理老舍先生著、焦菊隐先生改编的第一版《龙须沟》舞台剧本的时候就发现,当年那些活生生的市井语言,现在已经很多人听不明白了,比如代表收入的“抓挠”,代表过分的“太以”现在很少有人这么说了。这几十年来,有些北京话的词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像很多人爱说的“局气”,原本的意思是公正、守规矩,现在一般人理解成宽容大度。如今已婚女士们把“老公”一词挂在嘴边体现的是亲切甜蜜,而上岁数的老北京人听到这个词会想到完全另一种意思,心里觉得挺别扭的。
旧城人口的迁徙,外来人员的增加,甚至交通的便捷让北京话的特色越来越淡。四五十年前生活在南城的人和生活在东西城的人说话的韵律和用词有明显区别,二十几年前单凭语调还能够分清哪位是通州人、顺义人、房山人、大兴人,如今这是不可能的。北京话的地域性和阶层性越来越模糊了。讲北京话究竟以哪个时代为准?以哪个地域为准?以哪个社会阶层为准?口头语言是为了传达信息交流情感的,如果某个词或某种用法极少有人用了,探讨它的价值又在哪里呢?这些问题靠一篇短文怕是讲不明白,在这个增订本里只好暂且放下。
当初写《京范儿》涉及的那些人,有些功成名就,有些光荣退休,有些换了工作,有些去了远方,有些联系不多却常常想念着,还有些永远离去再不忍提起……十年间人世沧桑,他们中的大多数依然在京城里一天天忙着谋生,过着简单却不乏乐呵的小日子。他们来过这里,他们在这里,他们走过北京长长的光影。这本书寄托着我对他们的情感,寄托了我对北京的无限眷恋。(崔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