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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海慧
戏剧是时空的艺术。这话用在央华版《如梦之梦》上,再恰当不过。剧作以五号病人对自己生命谜题的追寻为线索,时间跨度近百年,空间覆盖台北、巴黎、诺曼底、上海,八个方位的环形立体舞台结构与电影分镜头叙事手法,演绎了一部迷离的史诗。不久前,演出了十年的该剧经过全新打磨,在北京保利剧院重返观众视野。
央华版《如梦之梦》剧照
都是负重前行的人
《如梦之梦》是一个讲故事的戏。作品采用连环套结构,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一个人生连接着另一个人生。在以五号病人扑朔迷离的际遇和顾香兰大起大落的人生为主体的故事中,穿插着江红、五号病人妻子、医生、伯爵、庄如梦等人的故事……这些传奇性故事塑造了若干人物,表现了人与人之间奇异的关联和他们在特定境遇下的相互触痛与抚慰。
在妻离子散和怪病加身的厄运面前,不断探寻自己生命之谜的五号病人,带着天生的悲剧感,仿佛有目的的流浪者,以不停歇的脚步抗拒命运的戏弄。如果不穷尽自己的可能去尝试解谜,他的内心便无法安稳。同样的韧性也表现在顾香兰身上。每次面对不可知的未来,顾香兰都以冷静、从容、决绝的姿态表现出赤手空拳应对生活的勇毅。戏中,顾香兰有两次空身离“家”:第一次是作为一代名妓离开天仙阁,第二次是作为伯爵夫人离开城堡。这两次的舞台动作完全一致:都是摘下首饰,脱掉外衣、鞋子,只着白色/黑色吊带衬裙,赤足裸肩,从观众席正前方的环形舞台,穿过莲花池,缓慢而坚决地向舞台后景走去,给观众留下一个微微收缩但又分明挺拔的背影。这两位主人公身上,都有挺立的人格。正因此,他们的遭遇和行动才分外动人。
除了五号病人和顾香兰,剧中其他人物的经历、性格也令人过目难忘。偷渡的江红,作为那条船上唯一的幸存者,恋人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她;无法释怀的她让自己在孤独、自闭中成为了“消失的人”。五号病人的妻子,被法国父亲抛弃,又被前恋人辜负,她坦率任性,狂放不羁,内心仿佛有一头永不能安宁的野兽。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如同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年轻的女医生虽然只是旁观者,但她想减轻病患痛苦的耐心和努力,超越了一般性同情,显示出人对人的同类关怀,同样展现了人性的高贵。
看见你自己
五号病人的生命谜题是否已解开,剧作没有直接的答案。但草蛇灰线中,我们看到,五号病人的人生与顾香兰的人生存在一种隐秘的关联。
剧作中,所有去“看见自己”的湖边看自己的人,只有五号病人看见的是举枪射击的伯爵。这似乎暗示着,伯爵是五号病人的另一个自己,或者他们是彼此的前世今生。而江红与顾香兰也存在某种同构关系。两人都学过画,都以隐居的形式在巴黎栖身于面对白教堂屋顶的小屋,都有过生生死死的爱情。这些埋伏在故事里的神秘星星点点,有意模糊了人物的唯一性。在模糊、两可、亦真亦幻中,艺术展现出它区别于科学的神性和魔力。
于是,我们发现:有时,我们不是在自己身上看见自己,而是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或在自己身上看见别人。自我与他人总是互为镜像,也互为梦境。虽然作为个体,每个人都不相同,但作为做梦人、梦中人,作为人生梦旅的行者,又何尝不是梦梦相连、生生相似呢?五号病人正是在看见自己的过程中,看到了“故事里的人很多。你们也都在里面……你们也都在里面……”在相似的人生形式里,每个人可能都走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历程。
观众友好型戏剧
《如梦之梦》以如梦人生解释命运和生死,模糊了梦境与现实、此生与彼生的界限。在接近8小时的演出时间里,尝试去抵达这个有着玄学意味的人生命题,导表演形式就显得格外重要。总的来说,央华版《如梦之梦》采用了对观众非常友好的“好看”的形式,让主题的传达顺利、流畅、感人。
首先,整场演出在定点表演与环绕表演间流畅进行。定点表演是主体,这部分的叙事片段都是写实的,表演细腻自然,非常日常化。复式的舞台空间将定点方位拓展到八处,当演员在舞台两侧纵深处表演时,受视野局限的二楼观众可以通过大屏幕观看。环绕表演借助环形舞台,侧重表现特定情绪、状态、意味,有很强的写意性特征,是《如梦之梦》舞台形式的独特性所在。譬如五号病人急于找到画中的顾香兰以及王德宝期盼与顾香兰见面时,顾香兰便出现在环形舞台上,一圈圈绕台缓行。每到转角处,她总是略作停顿,稍稍侧身、微微垂首、缓缓斜跨半步,再摆正身姿继续前行。这无言的环绕既有姿态之美,也蕴含着某种人生况味。而几十位演员均匀环布后的集体绕台,则进一步突出了循环意象,产生了大千世界、人海茫茫的即视感,为作品增添了内在的诗意。其次,主要人物的双角色设计——一个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一个是说故事的旁观者,仿佛为舞台安装了自由移动的第四堵墙。在定点表演片段,这堵墙是存在的;说故事人出场时,这堵墙便被打破。再次,喜剧性桥段活跃了剧场气氛。天仙阁的花天酒地、顾香兰与亨利的沟通障碍、巴黎酒吧的喧闹放诞,以及年轻医生与五号病人起初的别扭、老年顾香兰的挑剔等,都埋伏着大小笑料。此外,作品的视听效果堪比大片,体现了沉浸式观演理念。动情处惹人含泪,空茫处令人感叹,幽默处引人捧腹,如此观众友好型的戏剧,当然能演上七八个小时还让观众意犹未尽。
尤其令人回味无穷的,是《如梦之梦》采用的以死亡始、又以死亡终的圆型叙事结构。从病房开始的五号病人的故事,最后回到病房结束;顾香兰的回忆,也是从病房出发,再回到病房终结。在此,导演做了一个巧妙的设计——五号病人的病房与顾香兰的病房交叠在同一舞台时空。而贯穿首尾的庄如梦的故事,进一步让这个圆型结构完成了闭合。逃离现实躲进梦境的庄如梦,在别人看来是死了,其实已在自己的梦里开始了新的人生。那么,五号病人、顾香兰真的死了吗?谁说死不是另外一种生?剧终时,舞台上点亮的一支支蜡烛,是最好的心愿与祈祝。在“后戏剧”时代,通过迷人的故事、高贵的人性、好看的形式和深切的情感,央华版《如梦之梦》体现了穿越时光而不老的经典价值。
(作者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