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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德领
标注生活的刻度
2023年,不少小说在书写生活的深度上有了可喜的进步。
对生活的表现是否有穿透力,是检验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是否优秀的重要尺度。这一年的小说创作中,有多部长篇小说书写乡村生活,以扎根土地的文字,展现乡村巨变,刻画人物命运,标注生活的刻度。
与一般书写乡村生活的小说不同,王跃文的《家山》试图建构的是更为宏阔的精神屋宇。小说聚焦于湘西农村沙湾,讲述了沙湾历经数十载风风雨雨,建成新式学堂、红花溪水库,并最终迎来解放的故事。小说虽然涉及百年的大历史,但仅仅将其作为淡远的背景。氤氲在文本间的,是那片土地上的日常烟火气,是乡间蒸腾不息的民族文化的精魂。
陈彦的小说骨子里都有一种戏剧的内核,戏剧与小说的结合,使得他的小说好看、耐看。《星空与半棵树》的故事,起因于温如风家的半棵树被盗,横向牵连出了拥有另外半棵树所有权的村霸孙铁锤,以及派出所所长、村支书等众多人物。故事的空间自乡村至小镇、县城、省城、京城延展,如作者所说,力图展现的是更加“全息”的乡村生活图景。一方面是具体而微的半棵树,一方面是宏阔无涯的星空,脚踏实地与心怀远方,形而上与形而下,使这部小说的精神空间十分丰富。目前,一些书写乡村的小说太黏滞于日常现实,在如何立足乡土又超越乡土方面,陈彦给出了一种深刻的启示。
乔叶的《明月梅花》、刘庆邦的《打捞》、付秀莹的《花喜鹊》对乡村生活的呈现也是深刻的。《明月梅花》是乔叶的最新短篇小说,以女主人公明月回望往昔的视角,叙述了她小时候在乡间的生活。作者用温暖而细腻的笔触,将一种真挚的亲情娓娓道来,在朴素的日常中书写感人至深、令人落泪的人性和人情之美。如评论者所言,“简单的司空见惯的日常,在乔叶的笔下总会多出一些被我们忽视的东西”,让读者被她故事背后涌动的情感暗流击中。刘庆邦的《打捞》写的是一个矿区所在的村庄因为地面沉陷,沦为大湖的湖底。村民冯淮海念念不忘的是沉在水底的石头碓窑子,他冒险下水去打捞。虽然一无所获,但这一行动本身即是人物对过往岁月的深情眷恋。物质消失了,精神的丝缕仍然留存在人的记忆深处,如暗夜里的灯盏,温暖人心。付秀莹在《花喜鹊》里,“将目光转向了小区的园丁老陈,他落落安宁的寻常日子被一条金项链搅得心神不宁,一边是未来儿媳妇的期许,一边是良心的天平。这条被遗落的金项链到底能不能要?”来自乡下芳村的老陈拿了一户人家的金项链,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终于把它还了回去。文本间盛开的玉兰花,将这个老套的故事衬托出新意——在美丽的花朵面前,人性之善彰显出来。付秀莹小说里的环境描写是浓墨重彩的,在自然风景越来越被作家从文本中放逐的时代,这种古典的写法,无疑是寄寓着作家对诗意生存、淳美人性的期待。
深入生活,不仅仅是要以旁观者的视角面对生活,更要以自己的生命与生活对话,这样,生活才会与我们血肉相连。徐小斌的《蒲地蓝》延续了作家一贯对人物内心的不倦追问,叙述的是北京一个独居老人在疫情期间的日常生活。老人为了摆脱孤独,试图养花,也相过亲,都失败了。他又迷上了美食,决定吃遍京城的面,以味蕾的快乐确证生命的存在。但病毒肆虐,打乱了他的计划……生活在不断变化之中,生命该如何面对这种变化,这是现实的一种写照,也是文学永远的思考。
鲁敏的《无主题拜访》试图探寻人生的意义,对生活进行了存在主义式的追询。但在存在主义的哲理下,又有什么样的生活是经得起追问的呢?小说主人公周默在一次体检之后,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人到中年,看穿的事情愈来愈多,生存的疲倦感与无助感袭上心头。“在单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着一天的,当日无话,当夜无话。没有语言的生活,没有语言的人。”于是,周默计划一一拜访手机备忘录里的五个人,通过拜访那些在过去的时光里漂浮的人,向过往的生活寻求人生的意义。在书写中年人生存的疼痛感与无助感方面,几乎没有人比鲁敏走得更远。
地域性写作的无限可能性
地域性写作是永恒的话题。例如,评论界对于“新东北文学”“新南方写作”的讨论已经持续了数年,至今热度不减。
与在胡同、四合院里形成的京味文化不同,在港口、洋楼、租界形成的津味文化,于市井气之中透着民间的欢乐和奇险怪的烙印。2023年,冯骥才的《俗世奇人新篇》,延续了其《俗世奇人》系列的文风,再现天津卫市井传奇,用笔简约,行文朴拙,不着粉黛,而五味俱全,有《三言二拍》遗风。《俗世奇人新篇》凡十八篇,写的是百年前的旧时光景,从老天津的旧时光打捞起奇闻轶事。小说里出现的天津地名颇多,如府署街、小洋货街、南斜街、估衣街、针市街等等,构成了一幅颇有历史感的天津文学地图。这些短篇小说骨子里浸润着相声的喜乐,是市井传奇,也隐含着民间生存的智慧。
作为“新京味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石一枫的小说亦庄亦谐,浸润着京式幽默。在2023年的长篇小说《逍遥仙儿》里,石一枫对当代北京生活的书写是围绕孩子教育这个话题展开的。北京海淀区三个小学生家长——导演庄益博、出版社编辑苏雅纹、村民王大莲望子成龙,在苏雅纹的号召下一起给孩子报辅导班,随之发生了一连串的故事。这些育儿征途中的故事,“呈现出各家的欢喜哀愁,勾连出一幅当下北京众生相”。其中,小说人物关于身份的困惑,是这部小说最有意味的部分。小说的对白诙谐调侃,显露了石一枫式的京味幽默,让人忍俊不禁。
继《海边魔术师》和《海鸥骑士》之后,2023年,孙频推出了“海边三部曲”最新的一篇《落日珊瑚》。故事依然发生在大陆最南端一个叫木瓜镇的地方。“孙频用扎实的田野功课为读者搭建起一个极具南洋风情的世界,这是当代小说中少有的海洋文学特质。借由这个最南端的小镇眺望城市,作家实现了探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我深层关系的又一次追问。”在这篇充溢着奇思妙想的小说中,热闹非凡的游神队伍、以各种鱼类制作的精美菜肴、具有童话色彩的珊瑚屋,都打上了强烈的地域烙印。作者善于用博物的眼光打量这个大陆最南端的半岛,对那些种类繁多的奇异花草和树木精描细刻,如博物学家那般搜奇志异,营造了奇观化的美艳效果,小说有一种神异的、奇幻的美。
地域因素以其与众不同的文化内涵和话语空间,造就了地域性写作的独特风格与价值。而往深里探究,这本质上是一个写作者身份认同、精神认同的问题。“地域文化为与之相关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血脉性的补给和滋养,而写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对地域文化的反观,则表现为一种精神上的追寻和认同”,所以,无论是天津卫市井传奇、新京味书写,还是不断延伸到的“大陆最南端”,地域书写的无限可能性代表了文学创作中精神地理的不断“生长”。
数字化时代的叙事
2023年,AI写作愈来愈智能化,给作家的创作带来挑战。
2023年,完全由AI写作的科幻小说《机忆之地》,获得第五届江苏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赛二等奖,这在文学史、AI史上都是第一次,促使人们开始反思AI文学是否具有文学性的问题。
而作家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这个挑战。如周大新的短篇小说《去未来购物》,讲述小说人物到2092年的未来时空去购物。田恬的丈夫袁远四肢瘫痪,她了解到一个科技公司推出了向未来购物的实验项目,项目设计的2092年抵达站点附近有特效药。但是,如果她前去购物,返回后身体会衰老35年。为了给丈夫治病,田恬毅然冒险前去购来特效药,丈夫吃了药后奇迹般痊愈,田恬却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丈夫不能接受衰老的妻子,和她离了婚。可见,在科幻场景里,人性依然是复杂而幽微的。宝树的《虚拟爱情》写的是在MR(混合现实技术)场景下发生的故事。虽然喷在皮肤上的智能纳米颗粒能够逼真模拟触觉,投射在视网膜上的数字幻影活色生香,但是在虚拟的科技幌子下,生活中布满了精明的算计与欺骗的陷阱,“作者以游戏笔墨展现了新时代的想象力”。
数字化时代的叙事,不仅仅表现在科幻叙事,更体现在网络空间强力介入了现实生活,日常现实已经裂变为线上与线下两个空间。例如,张者的《芳邻》讲述了京郊一个别墅小区的日常故事。律师蓝清芳的母亲喜欢在院子里养鸡,鸡叫声困扰着邻居,为此小区业主微信群里产生了激烈的争论。这个微信群里唇枪舌剑地论争关乎养鸡养狗的生活琐事,也会上升到许多宏大命题。而在微信群里,人被数字化、物化了,并构成了人们的第二生活。每天盯着屏幕刷各种微信消息,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习焉不察的内容。作者的深刻也在这里,他将鸡飞狗跳的生活如实写来,给我们以惊讶:线上的生活,已不知不觉置换了许多人的真实生活。
探索小说语言的可能性
2023年的小说创作,对小说语言可能性的探索,主要体现在对古汉语的唤醒与方言写作这两个方面。
与流行了数千年的文言相比较,现代汉语还远远没有定型。如何唤醒沉睡的古代汉语,激活古诗文里那些富有表现力的语汇,是现代作家探索小说语言的一个方向。例如,“90后”作家焦典的短篇小说《山中有虎》用语古雅,夹杂云南方言,给读者以强烈的陌生感或新鲜感。小说使用了许多古汉语的词汇,其中有些词语在现代汉语里基本失踪了。如:“四下一片漆静,月光间隙透进,疏疏如硬雪。”其中的“漆静”意为黑暗寂静。又如:“心下怖畏,忽闻一声极熟悉嗥叫。”其中的“怖畏”,意为恐惧。《山中有虎》提醒我们,古代汉语是一座巨大的宝库,大量富有表现力的词语等待写作者去激活。
近年来,方言写作十分流行。王跃文的《家山》的语言是典型的湘西溆浦方言,俚语多口语化。例如,“过身”(去世)、“规款”(规矩)、“小伢儿”(小孩)等。孙频的《落日珊瑚》也运用了不少广东湛江雷州方言。如“舅舅得意地点点头,前日有,差暗(昨天)有,京(今天)没有,天归无,暗谋(晚上)也会有”。这些方言在强化地域特色的同时,增强了汉语的表现力。当然,方言的使用并不是越多越好,这里有一个度的问题。
总之,用文字标注生活的刻度、实践地域性写作的无限可能性、尝试数字化时代的叙事、探索小说语言的可能性,这些书写的重点或特点,组合成2023年小说创作不断向时空的纵深处跃进的主旋律,耐人寻味。
(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