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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丛治辰
故乡南太行乡村堪称杨献平最重要的写作资源。2014年出版的《生死故乡》就集中表达了他深情回望故乡而生发的诸多反思,其中所呈现的厚重、结实而意蕴深远的抒情力量,令人印象深刻。时隔多年,散文集《故乡慢慢明亮》再次向南太行乡村的地理风貌、风土人情致敬,文集先以四篇散文拉开回忆的序幕,而后对故乡的方言、风物、时序进行百科全书式的书写,再以无常的笔触勾勒出故乡人物的命运,最后通过一次返乡之旅,将故乡从回忆拉进现实,更生纷纭的感慨。无论古典文章还是现代散文,以故乡为题的创作蔚为大观,能够像杨献平这样深沉、深邃与深远者却凤毛麟角。《故乡慢慢明亮》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我以为与其“下沉”的写作姿态有关。
我所谓“下沉”,首先是下沉到民间,下沉到最平凡,甚至最基层的人们中去。杨献平以工笔画般的耐心细致描叙南太行山区的自然风貌与农耕文化,但他又绝不孤立地写景状物,在他的笔下,每一寸土地上,每一株植物旁,每一个季节里,总是游走着人的身影。人,才是他最关切的对象。《难以描述的命运》中,大姨一家宿命般的悲剧,当然不能不让人喟叹;而在《乡村青年朱有成》里,杨献平多少暗示了那悲剧的一部分原因——何以一个心怀希望,日子正在越过越好的青年,会突然横遭那样的倾轧?《在民间》里,杨献平对张建囍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激烈情绪,又让我们认识到落后的思维方式和复杂的乡间伦理,是怎样纠缠在一起,成为乡村当中难以索解的困局。杨献平始终将自己作为故乡的一分子来书写故乡,因此他观察与讲述的视角不仅是平视的,还是环视的,是身在其中的。在同情与哀怜这土地上的人们时,他也是在同情与哀怜自己,更是在反思与重塑自己。于是,杨献平正是在这样“下沉”到故乡、往事与自我的旅程中,真正获得了“人民性”。
对于散文而言,语言是根本也是基础,但能把这基础做好的散文家其实也并不多见。《故乡慢慢明亮》在写作技术的层面,却是着意“下沉”到了语言。杨献平对于语言问题有着极为自觉的关注与思考,在这部文集中,占据篇幅最大的,便是《南太行方言释义发微》。那不是杨献平在为读者阐释南太行的方言,实际上是通过文学创作去重新发明南太行的方言。“膈谅”这样的词,在现实生活中想必有极为普遍的应用场景,但杨献平偏偏以生死两隔解词,凸显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亲情联系与无可挽回的愧疚悔恨;而在解释“毁烂”的时候,杨献平又把它放回到不同的生活场景中去把玩其意义的变化乃至于颠倒,提醒我们语言并非死物,而必须在活生生的具体生活中加以理解,方能激活词的潜能,擦亮词的本来面目。或许也正因为此,杨献平解方言,同样是在具体的人和事里解,语言的背后是人物,是故事,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是千百年来无数个日子累积形成的稳定的农耕文化和地方民俗。
据此我们或许可以谈谈杨献平“下沉”式散文写作的第三个层面,那就是下沉到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当中。杨献平此书的写法本身,就有向古典文学传统致敬的意味。《南太行方言释义发微》这样的篇章,明显有笔记体小说的影子;《那些存在,那些消失》围绕情欲的主题,将乡间琐事汇集于此,亦有同样的笔墨之趣。但杨献平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承袭旧制,而有出色的现代变形,《幼年的河北与山西》尽管也有笔记体痕迹,但是以寡妇的命运贯穿始终,作为暗线,又用老舅这一人物作为明线,双线并行,却似交汇而不交汇,形成一种微妙的同频共振的音乐感来。笔记体小说在传统文类里即面目暧昧,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是严肃文章与厚重史传的剩余,又是戏曲说部之滥觞,杨献平上接这一传统,又得以顺理成章地让他的写作游荡在散文与小说之间,造成一种新颖的文体效果。
但文字本身或许确乎终是雕虫之技,杨献平的散文与传统真正一脉相承又有所发扬的地方,更在于他笔下那种浓郁的无常的命运感。从“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开始,中国的知识分子便对时间和命运,山河与自我,有着极为悲观又能转为豁达的深切感受,这让中国文章有一种悲壮慷慨的气象,足以于一种宏大的悲剧性抒情中更加清晰地认识世界与人生。杨献平散文迷人之处也正在于此。杨献平是在这个层面写出了具有中国气派的散文,而他选择南太行故乡这一具体的“地方”来传情达意,或许再一次提醒我们:作为有着千年农耕文明传统的古国,那些日渐空旷的故乡,仍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博物馆。
(《故乡慢慢明亮》杨献平/著,工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