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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 道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中国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凝聚毕生心血创作的“临川四梦”以其深邃的思想内涵和美学意蕴,成为世界戏剧中的瑰宝。其中,又以《牡丹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被认为是中国戏剧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青春版《牡丹亭》。
程砚秋和俞振飞拍的《牡丹亭》宣传照(1937年)。
苏昆版《牡丹亭》。
梅兰芳演绎昆曲《牡丹亭》时的扮相。
绣刻演剧六十种曲一百二十卷,(明)毛晋编,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一百二十册。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
《牡丹亭》自诞生400多年来,几乎成为昆曲的代名词,且自诞生以来一直到民国,出现的版本达百余种,珍稀版本达20多种。2004年4月,戏剧家白先勇携手苏州昆剧院共同打造青春版《牡丹亭》并进行巡演。该剧迄今已在海峡两岸及海外演出近500场,今年3月将开启20周年庆演。这个消息使得昆曲《牡丹亭》再一次回到了众人的视野。
史上著名的戏曲传奇
《牡丹亭》为汤显祖所撰《牡丹亭还魂记》之俗称,言杜丽娘柳梦梅事,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传奇之一。近些年来,国人常以汤显祖与英国莎士比亚并称,除二人都是逝世于同一年(1616年)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汤显祖《牡丹亭》的影响,使得国人以汤氏为中国传统戏剧之代表。而在半世纪前,国人大多以关汉卿与莎士比亚并驱,则是因彼时注意于《窦娥冤》之人民性,而现今或更关注文学性及人性。
在沈德符《顾曲杂言》中,有此一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此断语为《牡丹亭》评论之经典。一是确立了《牡丹亭》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即上续《西厢记》,下接《红楼梦》之文学经典谱系。二则证实了《牡丹亭》彼时之影响,并确立了后世评价《牡丹亭》的基调。
当代研究昆曲的学者、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陈均认为,在明代中后期充满争辩的语境里,汤显祖的思想趋于“异端”,他师从于明代哲学家、文学家罗汝芳,受高僧达观影响,他提出“情”之说,以对抗主流之理学。这一点,由《牡丹亭》的“题词”可窥见端倪: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在陈均教授的解读里,这段文字是汤显祖《牡丹亭》的题旨,即是“情”与“理”的关系。事实上,在《牡丹亭》中,杜丽娘生死之间的“三生之情”,恰是汤显祖思想的塑造历程。有研究者称,此剧的蓝本,并非“题词”里所言之事,而可能来自话本,如《杜丽娘记》。但话本《杜丽娘记》不过是一出普通的才子佳人的类型剧,其生死转换,也并无惊奇之处。其最终能由庸常的《杜丽娘记》升级为极富艺术含量的《牡丹亭》,全在于汤显祖充满想象力的改写,增添了诸多奇诡细节,从而造就一部惊心动魄的传奇。
爱情并非核心主旨
《牡丹亭》大约于万历二十六年写就,之后迅速流传开来。其创作者汤显祖正身处宋明理学的笼罩中,对“至情”的讴歌,似乎是最可行的路径,故而《牡丹亭》特意凸显了因梦生情的爱情线索。但很显然,它并非该剧的核心主旨,而是一种来自观众的自然选择。其时的汤显祖已经49岁,艺术思想与理念都已成熟,在此情境下创作的《牡丹亭》,自然不是“爱情”两个字所能涵盖的。譬如杜丽娘破棺而出、死而复生,刚烈且充满抗争的意味。昆曲学家陆萼庭就曾根据《申报》和《字林沪报》上的广告得知,清末上海上演的昆曲《牡丹亭》,尚有《劝农》《学堂》《游园》《堆花》《惊梦》《离魂》《冥判》《拾画》《叫画》《问路》《吊打》《圆驾》等十二折。其中《劝农》以老生当行,如今已经鲜少看到;《问路》以净、丑当行;《吊打》以小生、老生当行。这一论述或许可以给《牡丹亭》的后继研究者予以新的启发。
在过去各种版本的《牡丹亭》中,大多剥离了汤显祖笔下另外两条贯穿线,也几乎很少能够令人领悟到杜丽娘和柳梦梅所处具体时代的背景。事实上,汤显祖在《虏谍》《牝贼》《缮备》《淮警》《移镇》《御淮》《寇间》《折寇》《围释》等诸多篇幅中都铺排出金朝屡犯南宋边境、战乱频发的现实背景,此外,《谒遇》《耽试》等还直白披露官场的政治生态。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昆剧团多年来探索《牡丹亭》的各种演出版本,几代艺术家的理想,都是让《牡丹亭》有朝一日全本复原。终于,由已故剧作家王仁杰删减整理、郭小男导演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于2023年3月在北京上演,让观众在生旦的爱情主线之外,还能看到大金皇帝完颜亮、投降金朝的李全和吃醋的杨婆这些异族或投降异族的人物形象,以及如苗舜宾、韩秀才这些影射明末官场文人样态的角色,他们和杜丽娘生活在同一片土壤上。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安排,唯有看尽《牡丹亭》全本,才能发现汤显祖创作的真义及其原作中更为广阔的维度。
新词传唱《牡丹亭》
关于《牡丹亭》的流传,汤显祖本人曾有言“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
《牡丹亭》的传播,也是一部传奇。因其原非昆曲,但昆改本甚多,吕玉绳、冯梦龙、沈璟、臧晋叔等都曾作过改编。汤显祖之异于他人处,在于文辞,音律为其短,甚至常有不合律之处。因而,阅读《牡丹亭》之逸闻甚多,《红楼梦》里甚至有林黛玉听《惊梦》之“原来姹紫嫣红”之曲的描写。
《牡丹亭》甫一问世,便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也使有眼光的出版商获得一个发财的畅销书目。所谓“《牡丹亭》甫就本,而识者已口贵其纸,人人腾沸”。从明代万历年间直到清朝末年,《牡丹亭》行世的版本在三十种以上。这五花八门的版本,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全本”,即按汤氏原作五十五出,出目齐全;一类是改窜本,或删、或并、或改,已经改变了汤氏剧作的原貌。
汤显祖生前和身后,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对《牡丹亭》感兴趣,与王阳明不无关系。正德、嘉靖两朝的交接时期,王阳明心学兴起。王阳明将“良知”赋予每一个有生命的个体,论证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王阳明心学高扬主体精神,反对盲目崇拜经典和偶像,主张用自己的头脑和灵明去审视一切。王阳明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
王阳明心学像一颗精神原子弹。由它掀起的个性思潮冲击了思想文化的各个领域。它直接推动了晚明文艺领域尊情崇俗的风潮。在汤显祖生活的晚明时代,俗文艺空前繁荣。小说、戏曲、民歌、说唱等都有辉煌的成果。在嘉靖、隆庆以后,昆曲成了文人雅士们追逐的热门。文士们认真地读《牡丹亭》,一本正经地发表自己的感想和意见,还让出版商把这些感想和意见刻在书里。
然而,在清代,已经流行了一百八十多年的《牡丹亭》,却遭到粗暴的删改和抽撤,从那以后,出版的《牡丹亭》就再也没有“全本”了。(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