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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亦水
电影人贾玲的贺岁档作品《热辣滚烫》,从来不是一部关于拳击运动题材或如何减重增肌的影片。诚如导演所言,这是一个关于“善良的人如何找到自我、学会爱自己”的故事。
截至2月19日12时36分,2024年2月电影票房破90亿。今年春节档影片佳作频出,其中,《热辣滚烫》位列票房榜首,成为一部值得关注的现象级影片。
从演员转行导演,贾玲仅用两部影片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前作《你好,李焕英》中对母亲的个人情感叙事,就曾成功引发许多观众对亲情关系的共鸣,而今新作《热辣滚烫》则通过女性高体脂者的遭遇,讲述寻获自我、最终释放个体巨大潜能的励志故事。
贾玲是一名很擅长控制情绪、处理情感叙事的新锐导演,这种才华或源于某种独特的女性视角,极大地丰富了“她叙事”电影的多元面向,为中国电影的个体叙事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向内而生的女性力量
影片《热辣滚烫》的整个开场段落,使用独属主人公的主视点长镜头来完成,表明了这是一个关于如何为自己赢得主体性身份的蜕变故事。
首先,令人庆幸的是,后面的120分钟叙事完全没有辜负这个意味深长的开场调度:杜乐莹的参赛动机既非出于对获取名利的渴望,也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自己、更不是要去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而是为了寻获或赢得一个看待世界的主体位置。这是一种看似简单但实则很稀缺的表达方式。大多数主流影片都会以赢得比赛、获得巨大财富或名利为唯一目的,但影片并不以世俗眼光来衡量个人价值,而是一种源于他者而又与他者无关、属于向内而生的女性生命力量之觉醒。
第二,令人赞叹的是,影片没有为了制造戏剧冲突而刻意塑造人物的极端个性或夸张行为,大多数角色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例如,杜家父母对子女尽管有爱但行动力不足,昊坤只是个心怀梦想却实力不足的自恋普通男性,亲戚、闺蜜和前男友也并非十恶不赦,只是在涉及自身利益时有着自私的一面,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展示给杜乐莹,这就深刻而真实地再现了主流社会对这些群体的忽视与漠视。因此,影片中的人物是复杂而多面的,所谓善恶都是相对的。比如看似市侩但心地善良的同事曦子、虽然再三预支工资但举止轻浮的烧烤店老板、业务熟练而善于维护顾客面子的前台销售,以及表面重利但最终助力杜乐莹登上梦想擂台的拳击馆老板,这些角色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戏份,但都丰富立体,体现出主创对人物的塑造力与人性的深刻洞察。
第三,更可喜的是,贾玲异常清醒地逐一避免了绝大多数“她叙事”电影都极易陷入的爱情励志、回归家庭等父权文化窠臼。在许多主流作品里,女性励志故事常常需要由男性参与的爱情叙事才能完成。即便在原作《百元之恋》里也是如此:女主人公被一记重拳打倒后,看到前男友的鼓舞才振作起来,结尾一边委屈哭诉一边拉手复合走在一起。男性主导的性缘关系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仿佛爱情美满才是女性成功的标准结局。但《热辣滚烫》最具点睛性的改编在于,杜乐莹倒地后看到昊坤的段落里,她忆起的是曾经的一幕幕痛苦,也是整个故事里最大的伏笔反转。
因此,正如昊坤在拳馆玻璃上凝视的是自恋外表,而杜乐莹在上场前的玻璃反光中则审视的是内在自信,练拳动力不是男性、不是原生家庭,而是向内而生的自我力量,这是与原作的根本差异,也是她能获得主视点镜头的根本原因。
向外而修的身体叙事
影片里展现女主人公蜕变的方式是超乎想象地减重增肌,体现了“身体叙事”这一典型的向外而修的女性策略。
女性在面对主流社会强势话语时,会首先以身体为改造对象来建立主体身份,许多经典电影艺术更是以身体为修辞表意,成为改变传统性别观念的首要选择。
例如,简·坎皮恩的经典作品《钢琴课》的女主人公自幼拒绝讲话,身体发声能力的主动放弃既表明对身体辖域的主导权也隐喻了女性的失语状态。同样经典的还有莎莉·波特导演的《探戈课》,通过探戈舞身体展示展现实时交替的男女主客体位置,有意打破并模糊了“男性/主动-女性/被动”的常规父权逻辑,更不论其改编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著《奥兰多》的同名影片里,身体的转变与主动凝视镜头的视觉冲击又是何其有力。
还有前不久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陈翠梅的作品《野蛮人入侵》,同样以身体叙事为女性策略,女主人公深陷女影星与母职的身份矛盾,通过练拳而习得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由此踏上了寻找自我的道路。
可见,不论创作者性别如何,身体叙事都是女性叙事所首要采取的策略,因为大多数现存语言惯例都是由父权文化所赋予意义而建构的,但身体作为个人经验的核心往往是主流话语所无法企及的辖域,因此它既是权力关系的象征更是个人与社会的交汇点,为女性意识的独立性和主体性表达提供了一个有力支点。
因此,男人的故事往往热衷于改造机器以征服大自然,女人的故事则关注如何改变身体以掌握自己的人生;男性英雄们天赋异禀,而女性只有勤能补“拙”;男性享受竞技运动里打败对手之后的夺冠喜悦,女性则感动于激烈对抗后双方还能紧紧拥抱;男人从来都是被寄希望于“永远的王”,女性则无人期待而只求与人平等地站在同一擂台上——这便是《热辣滚烫》中的乐莹如何用“输”的方式真正“赢”一次的身体叙事的底层逻辑,这是一种较为少见而可贵的个体叙事。
向远而行的世界舞台
电影工业层面上,贾玲很有可能成为首个“百亿票房”导演,《热辣滚烫》的版权也已被索尼影业买下,前作很有可能被好莱坞翻拍,这有效促进了中国电影的对外传播与国际影响力。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电影与女性创作向远而行的未来之路一帆风顺了呢?
首先,影片在受众传播上所呈现出来的显著优势,本身就是值得深思的营销议题。尽管贾玲在很多次访谈中明确表示,不希望大众仅关注自己“减肥成功”,故事核心也不是“变瘦了”而是“变强了”,但无论是大多数观众的实际观影动机还是大众媒体的热议话题,都紧密围绕“减重100斤”的题外话展开,这对影片来说或许是把双刃剑,在有利于票房的同时,也需要注意到对于影片的文化表达、创作者的自我剖析,甚至高体脂群体的现实境遇的忽视,这会不会是一种可能具有歧视色彩的“正面”反馈?
其次,虽然故事核心与减重关系不大,但杜乐莹决意蜕变的转折点恰是面对穿衣镜的一场凝视,将所有痛苦遭遇都归结于不符合主流审美的高体脂状态,许多观众也深受感召而加入减重大军,那这是否在个体价值层面否定了高体脂群体?而练拳之前的杜乐莹,是否同样拥有容貌自信权利与实现梦想的可能?诚然,贾玲在拍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代价,也如本人在一次访谈中所言,为了影片已经完全把自己掏空了。这固然令人心疼,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类型片需要在幕后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跻身于中国最重要的春节档?就像杜乐莹需要被伤害多少次,才能获得站在专业擂台上的资格?
最后,中国电影要更长久地向远而行,也需要正视这部“女性类型片”中存在的情感表达过重、现实性过浅、类型化程度不足的问题。而女性电影人无法、更不必每次拍电影都要“把自己掏得这么空”,这极易反过来对其他女性艺术创作者造成观念障碍而不得不陷入某种奇怪的自证困扰。
从女性视角制作“女性类型片”,不仅是当前贺岁档及中国电影创作现状的缺失,放眼世界也是凤毛麟角,就连去年热议影片《芭比》也仅止步于形式快感而未能实现,但贾玲做到了。未来,希冀中国影坛能更加平等地评价女导演创作,观众亦能更关注作品本身而非幕后猎奇,中国女性电影人何时不再因银幕内外的性别而陷入非议,或许就是中国电影创作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包容友爱之时。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