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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彩云
文学史和影视史中,相对于父子关系,母女关系经常被隐匿和被忽视,因为它是一个双重弱劣的话语,但是对女性学而言,则是一个重要的课题。母女关系的复杂性在于其脱离了传统社会的男性的女性观,包含着女性之间的血脉延续和女性对女性的女性观,母女之间除了爱和依恋,还有更为复杂的矛盾、冲突、错位等关系,并溢出家庭范围与社会文化环境紧密交织,如德国心理学家伯特·海灵格所说:“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剧照
影视剧中母女关系的现状
鉴于母女关系在女性思想史中的独特地位,近年来,一些导演将母女关系作为叙事对象创作了优秀的电影作品,例如《春潮》《兔子暴力》《过春天》《送我上青云》《柔情史》《你好,李焕英》等。这些电影通过对现实生活中母女关系的温情与矛盾进行思考,凸显了男权社会背景下母女两代女性的身份困境与伦理冲突。
相对而言,表现母女关系的电视剧就异常稀少,与近年来备受关注的女性议题和盛行的大女主电视剧并不匹配。2022年,只有12集的电视剧《摇滚狂花》将母女关系作为主要表现对象,打破了传统文化中的母性神话,描述了落魄酗酒的母亲形象和冲动叛逆的女儿形象,并将这对个性独立的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相对于《摇滚狂花》中母女生活经历的独特性和性格的另类小众,刚刚上映的《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则将母女关系放置于更为现实的生活环境中,几对母女关系的塑造也更为具体生动。剧中一场惨烈的车祸把姐姐秀芳和妹妹秀丽的家庭拽入不幸的泥潭,秀芳的独生女安心失去了双腿,失去了舞蹈的资本,又与曾经恩爱的丈夫渐行渐远,秀丽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自此,两个家庭的两对母女展开了相爱相杀、相互扶持、相互救赎的人生旅程。电视剧的明线是秀芳与安心、秀丽与若华的母女关系,暗线又包含了银行经理楚志楠与瘫痪在床的母亲(下称楚母)之间的母女关系。三组母女关系中,秀丽与控制欲强、歇斯底里的病态母亲楚母,正是母女“共生幻想”的典型案例。
母女关系的“共生幻想”
在母女关系的研究中,精神分析学派将其作为俄狄浦斯情结的女性版本,女性学诞生后,荷兰学者伊基·弗洛伊德提出了母女关系的“共生幻想”,认为“在女孩的成长过程中,性别差异,第一个刺激她们变成独立个体的因素缺失,她就会在母女特有的相互认同中徘徊。”女儿因为无法获得主体性而选择留在母亲的世界,母亲同样需要孩子依赖自己获得主体性,二者陷入“共生幻想”关系中,“共生幻想是一个二分体事物,一对互相交织彼此沉溺的二人组,它包含更多的情绪是内疚而不是爱,情感的征兆从来没有足够或满意。它是一种压抑的交互,相比于母子之间来说,它更频繁地发生在母女之间。”
在电视剧《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中,秀丽和楚母最初对女儿非常冷漠,将感情和金钱全部投注在儿子身上。但是在失去儿子后,秀丽处处拿“我是为你好”“如果你弟弟在”的亲情要挟,将控制的触角深入若华生活的方方面面,若华的起居、求职、恋爱甚至若华室友的生活都在秀丽严密的监视与干预下。瘫痪在床的楚母被儿子赶出家门入住女儿家,开始对女儿进行严苛的精神控制,一旦不如她意,动辄摔打甚至殴打女儿。两个母亲的形象突破了文学史中任劳任怨、自我牺牲的母性神话,也失去了传统文化中被尊重和被颂扬的母亲身份,母女之间形成互相影响又互为镜像的关系。像西蒙·波伏娃指出的那样:“女儿对于母亲来说,既是她的化身,又是另外一个人;母亲对女儿既过分疼爱,又怀有敌意。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女儿:这既是骄傲地宣布她具有女性气质,又是在以此为自己雪耻。”母亲将女儿当作理想自我,用支配和控制女儿的方式来实现自己被压抑和被消灭的理想生活,女儿则以母爱为束缚,试图剥离母体实现自我成长,最终母女可能会形成一个循环,完成自我身份的继承。究其根源,在父权环境中,两个母亲始终无法建立自我主体性。在失去了父亲和儿子后,她们用传统的伦理孝道作为武器约束、控制和规训女儿,维护自己的话语权,体现自我存在价值。如果女儿想摆脱母亲,她们的唯一途径是自我伤害,同时也伤害母亲。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母女关系中,两个女儿也用沉默和对抗的方式伤害着彼此。若华用献出初夜、频繁相亲和毁坏名声来对抗母亲,最后却用自己曾经鄙视的物质匹配陷入了花心男的婚姻陷阱。楚志楠则面对母亲的求助装作听不到,最后在母亲死后变得歇斯底里。母女二人都在这种共生关系中相互依存,又以爱之名、以伦理为准则伤害对方同时伤害自己,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相对而言,秀芳和安心的母女关系则塑造得更曲折动人。车祸之前,秀芳是一个无法控制饮食的胖子,安心则是一个美丽敬业、备受欢迎的舞蹈老师。安心在母女关系中处于主导角色,严词厉色地训斥母亲的不自律,苦口婆心教育母亲管理身材,宠溺纵容母亲的任性。秀芳则像一个经常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胆小怯懦、察言观色。二人的母女关系处于倒置状态。表面上,安心看似是一个美丽、优雅、自信的女性,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完成自我主体性的建构,她的美满婚姻是以她放弃自己的舞蹈事业交换而来,公婆时刻在算计让她生孩子,丈夫以她的美丽作为炫耀的资本。她之所以和丈夫结婚是出于小时候对风雨飘摇的家庭经济的恐惧,试图通过婚姻获得中产家庭的安全感。她引以为傲的身体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是实现阶层跨越的资本。这种美满的生活由于缺乏女性主体性,如建立在沙地上的楼房,不堪一击。当一场车祸来临的时候全部坍塌:舞蹈事业终止,婚姻感情破裂,自我价值感丧失。这时候秀芳和安心之间的健康母女关系才真正开始。秀芳五个月减掉了80斤,安心走出病室、安装假肢、重拾舞蹈事业并找回自我、收获爱情。这一过程是母女重新建立关系、互相救赎的艰辛旅程。当安心找回自我,被选为杂志封面模特时,她希望大家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选择用半身照。这时的安心内心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独立面对苦难、明确自我的价值,做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女人。
电视剧中鲜明的女儿视角
值得注意的是,电视剧中的母女关系中,男性一直是缺席的。秀芳和秀丽的家庭都是失父家庭,楚母瘫痪后也是孤身一人。男性和父亲的缺席,不代表男性话语权的缺席。秀丽时常摆放的丈夫和儿子的照片,是秀丽异化和扭曲的家庭和社会根源,昭示着秀丽一直信奉的女性身体物质性是社会文化环境的产物。但是,从电视剧的母女叙事我们可以看到鲜明的女儿视角,透过女儿的无辜单纯映照出母亲的可恶卑劣,却始终无法对造就畸形母亲的社会文化根源进行展示。毕竟“彻底去恨和否定一个母亲与超越她去理解那些作用于她的力量相比要容易得多”。同时电视剧结尾又对母女关系的缓解过程处理得有点儿草率。楚母去世暂时性解决了母女对抗,却给女儿留下了永久的心灵伤口,令楚志楠永远丧失了与母亲和解的机会。秀丽看到儿子的视频突然醒悟,通过大闹女儿的婚礼轻易获得了女儿的谅解。若华离开家乡,秀丽和老王快速结婚。应该说女性暂时性与男性建立关系并不能解决自我主体性问题,若华最后突然地醒悟也缺乏真正的心理动机。这也成为本剧一个小小的遗憾。
(作者为东北师范大学传媒科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