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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的主角是“人”
——解读中国神话中的人文精神
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大潮中,《山海经》已成热点。面对历经千年、迷障重重的宝藏,日前推出的纪录片《山海经奇》以“奇”破题,又以正化奇,用古今相通的同理心,建立起跨越千年的对话感,让这部言辞冷峻的上古奇书,再现人文精神的底色。
千百年来,人类从仰望众神,依赖神话,到理性启蒙,研究神话,今人在谈论《山海经》时,也常以科学方法,将其归入地理、历史、博物文学,但这些故事最初的原点,是人对生命与宇宙的认识、记录和思考。筚路蓝缕的先民,要在满天星斗之下、山川万物之间,为人找到生存的位置和意义。
《山海经》之奇,正源于其博杂,而博杂意味着丰富。历代读者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到上古文化的不同侧面,因而两千多年来,它被当作地理书、博物志、怪物大全,后来也被推作小说之源头、神话的百科全书。其中山川纵横,怪兽出没,但《山海经》的主角其实是“人”,作为观察者、思考者、讲述者的人,努力用自己的观察和想象解释世界,带入这个视角,才能理解直觉通观式的神话思维,才能把握中国文化创造和延续的关键。
因此,在这山海之间,找到了“人”,就找到了撬动中国神话大厦的支点,也就找到了以正化奇的入口。
上古时代,面对压倒性的自然力量,人类显得不堪一击,谁能影响、利用、操纵自然界的力量,谁就能占据了决定性的优势,与自然沟通的过程中,产生了早期的巫文化,这就是“天人合一”的雏形与根源。李泽厚先生认为,理性化的巫史传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点,制礼作乐的过程,就是把早期巫术活动转化为人际世间一整套的宗教-政治-伦理体制。神话就是这种过渡的产物,而《山海经》之奇,正源于早期巫文化的遗迹。
《山海经》的奇还在于,虽然书名中有“经”字,但在传统经史子集的分类体系中,却从来不入经部,而是被分在子部小说家类,或者史部地理类。也有人说,这个“经”字,并非作为名词的经典的经,而是经过的经,山海经,就是经山海,这或许不是古人原意,但或可作为今人理解山海经的一种视角。上古先民,漫步于天地之间,遍览山川形胜,地理物产,以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辅以想象和传说,汇聚出这样一本百科全书,唯其如此,才显得虚实交织,神采飞扬,这种诗意与浪漫,保留了经过想象力淬炼的思想。纪录片沿着《山海经》留下的密码,以今人眼光还原了中国神话的认识论之本,应龙、女魃是自然力量的化身,夸父逐日源自对旱灾的抗争,息壤治水本于“捞泥造陆”。生于青丘的九尾狐,为何有九条尾巴,凭什么被视为王者的祥瑞,又缘何遭遇背叛与阴谋?那些神奇的故事中镌刻着人与自然抗争的脚印,也隐藏着人性的密码。
当然,今天的读者对《山海经》的兴趣,大多来自于其中所记录的殊方异域、奇人异兽。在这部上古华夏地理志中,先民用飞扬的想象力突破了认知的局限,为现实中的山川河流赋予了神性与诗性,给自然赋予了文化内涵,凸显了中国神话的人文特质。结构主义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指出,神话就是一种化“生”为“熟”的叙事,通过一个故事,人类把陌生的世界转变成与我有关的领地,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产生深层的情感认同,这也正是“博物致知,文以化成”的源头。从这个角度来看,《山海经》绘制了华夏的文化版图,建立了文化向心力的原点。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山海经》里一百多处提到龙,那时人们眼里的龙,还不是高高在上的图腾动物,而是时而上天,时而下凡,出没于山川河流之间,偶尔主动参与人间事务的神奇动物,应龙堪称其中翘楚。让应龙跻身“群龙之首”的,不光是长着一对酷炫的双翼,而是因为它在著名的“涿鹿之战”中立下的奇功。应龙的身世,从一个侧面透露出中华民族龙崇拜的认识根源。应龙身生两翼,又能够蓄水止雨,飞龙在天,既能行云布雨,也能蓄水出战,与此类似,人们把激荡九州的风想象成一只大鸟扇动翅膀,甲骨文中最早的四方风,与凤凰的凤同形,龙凤呈祥,就成了风调雨顺的象征,这是神话思维把自然与人文互相映照、合二为一的过程,也透露出中国人特有的诗意和浪漫。
《山海经》中不只有神奇和浪漫,神奇的故事背后,是对历史的提炼与记录。息壤究竟从何而来?鲧和禹为什么都有神奇的变形能力?夏启竟然是从石头中出生?父子三代的故事一脉相承,其中神话与历史互相成就,记录着中华民族从蒙昧走向成熟,从多元熔铸一体的轨迹。
涿鹿之战,历来被视为上古史的关键时刻。《史记·五帝本纪》中明确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这场大战发生在炎黄联盟和蚩尤所带领的九黎之间,在神话中,“涿鹿之战”被描述为一场神仙打架,应龙和女魃,就是炎黄部落取得胜利的关键。这场大战最终以炎黄部落的胜利告终,华夏民族的主体结构由此奠定。《山海经》中则用一场“众神之战”,丰富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科学家根据气候变化的资料推断,大约在距今5000年至3000年期间,地球进入了气候波动和缓的亚稳定暖湿期,气温升高降水增多,据推测,涿鹿之战就发生在大约距今4700年前。这一时期气候稳定,人口上升,部族扩张,生存空间的争夺与文化之间的冲突熔铸了更大范围的共同体。
考古学家苏秉琦基于中国文明起源的“满天星斗说”,用“古文化-古城-古国”“古国-方国-帝国”概括了早期文化到文明国家的演进道路,在这个过程中,综合性的图腾就是文化融合的标志物。“涿鹿之战”正是华夏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关键一环,应龙,代表龙族,开启了从潜龙在渊到飞龙在天的荣耀之旅。
对于一个绵延数千年而未中断的文明来说,阅读一本古书,就像翻开古老的家庭相册,值得重温的,除了被定格的图像和文字,还有世代相传的认同和情感。现代学术注重对原意的考证和揣摩,力求把《山海经》完整嵌入理性化的知识体系之中,反而忽视了其中的浪漫、诗意和情感。而这部流传两千多年的典籍,不仅是当时知识体系的总汇,还包含着我们这个民族信仰的遗迹、历史的倒影,作为一种文化记忆,贯穿其中的,是那种解释世界的勇气和世代传承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让九州凝聚为华夏,把历史写入了神话。
历经千年,时移世易,河流会改道,山陵会长高,但观乎人文,化成天下的精神没有改变,作为一部电视纪录片,《山海经奇》独辟蹊径,在梳理已知事实的基础上,以哲思拨开认知迷障,以诗性为历史补白,以情感汇通古今,挖掘出中国神话独特而宝贵的人文内核,在依稀可辨的山川样貌之间,在瑰丽神奇的故事中,又一次擦亮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我们之所以为同胞的文化密码。(黄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