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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自强
讨论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儿童文学创作中非遗书写的生活化和文学化这一问题,我想从他的动物小说《黑焰》中的一段描写说起: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韩玛扑倒在乱成一团的帐篷上面,正在另一侧抻着帐篷一角的杨炎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它不知道这个重新站起来的主人将要怎样对待它。假如大声呵斥或者赶走它,对于格桑来讲,那将是它整个世界的终结。”
这是藏獒格桑在对新主人韩玛对自己的情感进行试探,它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韩玛颇觉惊异地坐在地上回过头。格桑正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目光里那种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扫而光,此时正怀着某种热切的期待望着他,那眼神里又有一点那种小狗面对新事物才有的茫然。也许是一秒钟的沉默。韩玛高声地大笑着向格桑扑过来,搂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崭新的世界向格桑敞开了大门。”
这是一段关于动物心理世界的精彩书写。这样的文字,倘若是没有与狗之间深度相处,理解这种通过身体来表达情感的生活经验的人,恐怕是无法写出来的。
我曾去过呼伦贝尔大草原里的黑鹤的营地。营地里有一条头颅和身躯都硕大无比的狗。这条狗之大,我不能将其抱得离地,可黑鹤走过来,一弯身就将大狗抱起到齐胸的位置。当时我就特别感慨,假设我也从事动物文学写作,不仅写不出前述《黑焰》里的藏獒格桑撞倒韩玛的细节,而且也难以拥有黑鹤的这种生活。黑鹤的草原和森林生活不仅是备于创作,而且也是黑鹤对生活本身的追求。
毫不夸张地说,黑鹤是一位不断给评论者带来新鲜感和惊喜感的作家。现在的黑鹤,不再自称“动物小说作家”,而是给了自己“自然文学作家”这一新的“头衔”。我非常理解作为作家的黑鹤的这一“自我意识”转型。其实,早在2009年,在阅读黑鹤的《高加索牧羊犬哈拉和扁头》时,我就由这部将幼犬的成长与大自然一年四季的变化融合为一体来表现的作品,联想到俄罗斯、美国的一些优秀的自然文学作家和作品。这部作品也可以被看作一本自然笔记。《高加索牧羊犬哈拉和扁头》本身是纪实文学,到了2017年,黑鹤出版了成长小说《驯鹿六季》,在这部虚构作品中,黑鹤对大自然所作的细腻而生动的表现,使自己与其他的动物文学作家乃至纪实的自然文学作家相比,有了更为出色而多元的写作风格。
鄂温克人将一年分成六季,每季两个月,因此,《驯鹿六季》这一独特的书名所昭示的就是鄂温克人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小说中它成为一个文学符号,承载着对陷入成长困境的少年进行心灵治愈的功能。正如黑鹤在《白桦树的礼物——桦皮盒》一文中所说的,“对于使鹿鄂温克人,我心存敬畏与感激”。正是因为这种“敬畏”,黑鹤将治愈因失去母亲而失语的少年“我”的心灵创伤这一神奇功能赋予了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和文化。在小说中,让少年恢复笑容的正是秋鸟带着他在河中的那场乘舟漂流,而秋鸟所划之舟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桦皮船。在作品中,黑鹤面对“非遗”的桦皮船,超越了概念式的介绍,而是对独特的“这一个”进行了细腻的、个性化的描写——
“在过了这段河道之后,河面慢慢变得开阔,河水也变浅,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河底卵石间的小鱼。就在这时,秋鸟大概是渴了,他轻轻地伏下身,将头低向水面,贴着水面喝了一口水。看到他的动作,我也感到自己的喉部干燥起来,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头俯向河面,当嘴唇接触到河面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水,清凉的河水,毫无异味。我完全学着秋鸟的样子,只是喝水的方向选择在船的另一侧,这样,可以保持船的平衡,但是,秋鸟喝完水抬起头比我早一些,所以船也因为这力量的失衡而稍稍有些摇晃。”
黑鹤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桦皮船的表现是充分生活化、文学化的。不只是桦皮船的平衡问题,像“船的吃水线很浅,甚至可以轻松地涉过不到半米深的河面,而且特别容易操控”这样的具体描述,就非常生活化。不仅在《驯鹿六季》这样的虚构小说中,在纪实散文中,黑鹤的非遗书写依然是生活化、文学化的,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特质。在他的笔下,使鹿鄂温克人柳霞制作口烟、装进桦皮盒的过程细腻详尽,这对于做过翔实的文献调查的作者尚可以勉力为之,但黑鹤将柳霞制作的口烟作为礼物带给养老院里的使鹿鄂温克老人们,这就不是在单纯地介绍“口烟”“桦皮盒”这些非遗文化,而是在实际生活中观照着这些非遗文化的历史传承。我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非遗书写的更高境界。
在黑鹤这里,非遗书写是水到渠成、不唤自来的文学写作。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国正式加入这一公约则是在2004年。这些年里,黑鹤置身于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装口烟的桦皮盒进入了黑鹤的生活,成为他日常生活和文学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说,黑鹤的儿童文学创作的非遗书写是生活先于观念的书写。他与芭拉杰依、柳霞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的创造者缔结了深厚的友情。
非遗书写也好,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自然生态保护等主题创作和出版也好,我们都希望作家的介入是响应了生活的召唤,作家的笔下是自然而然涌出来的生活源泉。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