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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扬之水
喜欢《红楼梦》的人,对它的喜爱程度,交谈之下,几句话就能对上暗号。当年在《读书》,几个同事最常使用的就是红楼里的情节语。时任主编的沈公号称没读过红楼,却忽然接过我们的暗号,教人一眼觑破障眼法。
喜欢红楼,却从不敢接触“红学”,因为那就成了学问,而本心不想使它在我的读书天地里成为“学问”。忽然某一天,报端看到一个“八卦红楼”的专栏,不谈学问,只谈“直通随感式的心得”,煞是好看,好像立刻对上暗号,及至读到“我喜红楼,最初就是看上了里面的吃穿用度”,更觉相遇知音,于是一路追随。直到开了八年的专栏意外结束,如今一部红楼随笔即将成书,遂有机会重读一过。
作者说:红楼是一部灵性之书,能看出此中灵性,并被深深打动,又何尝不是读书者的灵性。灵性相通,无关时空。又引杨万里说:“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式而不解风趣,何也?格式是空架子,易学;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不啻为自己高悬鹄的。持此标准,读此随笔,发现“眼拙人真是看不得《红楼梦》”,并不是大话空言。随笔划不到考据派,归不了索隐派,也不是钗派黛派以及通常的鉴赏一路。只是熟读红楼,参透人情,于是片光零羽,断圭碎璧,均无逃于品评,裁文剪水,著手成春。一颦一笑,每经拈出而可见内有文眼;一枝一叶,每因撷来而可悟此中机锋。季节,时令,日子,全藏着结构故事的秘密。粲花之论,细入毫芒,又曲中筋节。原来有字处,有看不到的暗线;无字处,有想不到的伏笔。满腹李杜苏黄,秦皇汉武,触处生感,驱遣自如,贴切的对应,合榫的解读,“信手拈来无不是”。诗解红楼,红楼解诗,物理人情,一脉贯通。讲版本,讲文字,讲语感,毫发丝粟集于腕下,涟漪水痕漫溢毫端。却不是把它做成学问,而是用生命的感悟回归自家所理解的本来面目。哪里是读红楼,几十年的爱喜,十几年的修炼,一肚子“家私”借谈红楼而如深涧山泉潺湲流淌。
曾想为随笔起名作“不亦说乎”,因为红楼不是助人完成学业的教科书,而是陪伴一辈子读写生活的另一个人生。随笔也不是“一本书读懂红楼”的广大教主,而是与喜爱红楼熟读红楼的朋友从容对谈,不过比他人多了诗情,多了悟性,多了几分慧心朗识,因此只教人感到亲切。“不亦说乎”,便包含了作者阅读的快乐,写作的快乐,也为读者带来相与会心的快乐。然而一旦看到随笔早已自名“荷叶浮萍”,觉得才真是贴切。作者对之自有别解,不过我想到的是,红楼的作者下瞰数百年来如痴如醉的读者,岂不恰同闻听李贵学舌。而唯其如此,方是红楼的魅力。
本不该应承这佛头著粪的差事,只缘曾为红楼专栏所迷且因此得与作者结识,老眼昏花的古稀之年竟由此添得一双读书解惑的慧眼,不能不由衷感谢红楼赐予的这一份教人珍视的情缘。不住声咂嘴念佛之外,少不得带上乡间的豇豆、扁豆、葫芦条儿,一点野意儿聊为盛宴佐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