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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一冰
3月10日,金庸先生百年冥诞。
这位20世纪华语世界的文化巨匠,见证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他是知名的报人,是犀利的时评家,是风度翩翩的社会活动家,更是以武侠小说的创作跨越了隔阂,影响万千读者的作家。
金庸先生。
金庸《笑傲江湖》创作手稿。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
武侠小说,是金庸毕生驰骋的想象。他所创造的武侠世界,磅礴纵横,光怪陆离。一个个绝世的武林高手,一段段动人心弦的爱恨情仇,印刻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深处。金庸的武侠作品甚至跨越了文学写作本身,经由影视剧作的传播,深深积淀于中国当代文化之中,成为华人世界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中国文化符号。无论为国为民的使命与正气、众生悲苦的顿悟与悲悯、笑傲江湖的快意与逍遥,还是人性深处功与名、情与欲、真与幻、正与邪、善与恶的缠绕不清,抑或是家国天下的深沉与悲壮,金庸的武侠世界在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激烈碰撞与对话的时代里,书写着神秘斑斓的东方传奇、瑰丽空灵的东方想象和以“儒道释”为内核的玄奥深厚的东方哲学。
江湖儿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一个独立于庙堂以外的世界,它有维系自己运转的法则。一则崇尚强力,武功高下决定着江湖地位和基本格局,因而武无止境,才使得各路高手对旷世绝学趋之若鹜。从《九阴真经》《大藏经》《楞伽经》《玉女心经》,到《葵花宝典》乃至《侠客行》,武林秘籍之所以强烈撩拨着人们的欲望,归根结底是为了占据江湖丛林法则的上游。唯有练就了降龙十八掌、独孤九剑、弹指神功这般不世的武功,行走江湖时方可所向披靡。然而,旷世神功并没有想象中的温顺,一旦对神功的追求过度,神功的威力便会对修炼者造成致命的反噬,这种严重的自我杀伤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轻则心智失常,譬如华山之巅的欧阳锋;重则阴阳失调,参见日月神教著名的东方教主,东方不败其实最终是败给了自己。
这实际上牵涉到江湖法则的第二条,即道德良心。如果说追求武功是“器”,那么道德良心则是“用”,驾驭着旷世神功的使用和发挥。判定是非曲直,进而决定发动武力的标准是道德良心。没有道德约束的武林高手,只能是行走的杀人机器。所以,以君子剑著称的岳不群良心出了问题,最终才走向了伪君子的典型。在金庸的武侠世界中,武林帮派之间的你争我斗,大半是由于野心、名利、情欲、偏见等蒙蔽了良心,纷争越大,道德偏差越是鲜明。倒是愚顽不灵的郭靖、为世不容的令狐冲这路人,始终保持着对道德最朴素的敬畏。当人们执着于对自我所欲的嗔念,自然会困在侠客岛的石壁前钻营着所谓真理;而只有石破天这般无邪的稚子,才可以从本心出发,一眼看穿江湖的真相。
道德良心保障着江湖世界的公平公正,这是江湖世界之所以能够平行于庙堂而存在的重要原因。没有过多的利害权衡,单凭最简单的是非曲直保护良善、惩罚丑恶,这是侠者的职责,也是武侠的魅力,给予了读者对“真”与“善”最直接与简洁的愿景。
江湖的魅力,自然少不了百炼金刚的绕指柔情。金庸是写爱情的高手,他笔下的儿女情长甚至掩盖了武侠的锋芒,更加为人称道。憨厚的郭靖与伶俐的黄蓉,堪称男女搭配的典范。痴心不悔的杨过,俨然深情男子的标本。令狐冲与任盈盈是率然自我的神仙眷侣。韦小宝的妻妾成群则充满了男性低级想象的粗鄙和戏谑。杨康的寡义,段正淳的多情,张无忌的犹豫,总让人欲扇之而后快。甄志丙令人唾弃,不止是玷污了小龙女的纯洁,更是单纯满足肉欲的轻薄破坏了别人深沉爱情的卑劣。所以,梅超风是令人动容的,邪恶冷酷的背后潜藏着对陈玄风的一往情深。阿紫怀抱萧峰的尸体纵身深谷,游坦之追随而去,二人痴则痴矣,若问,大约还会回答值得。爱情是江湖的一个切口,痴男怨女的滚滚红尘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指向深邃莫测又冥顽不化的人心。
东方精神
武侠是属于东方的,金庸的武侠尤甚。
西方的文学世界里有英雄,有骑士,有火枪手,有牛仔,但是没有武侠,武侠从来不是争胜斗狠、角逐蛮力。
武侠,是以刀剑划开江湖,将社会人心拿出来观看。
武侠是写侠客的,但写武侠的人却是书生,千古书生侠客梦。
书生的世界,依旧是书生的世界。金庸武侠区别于以往的特征之一,即在于他以书生的嗅觉呼吸着笔下的世界。
首先是儒家的世界。除了天地君亲师的人伦秩序,儒家的世界更在于浩然正气。所谓的浩然正气,简单说就是天地良心。同样背负着家仇国恨,郭靖和杨康在人生的岔路渐行渐远,说到底是郭大侠坚持了判断世界的基本良心。令狐冲虽然玩世不恭,但他没有被蝇营狗苟的派别和势力所左右,逍遥不羁之中始终凝结着正气,尽管这正气诙谐、松懈、非典型,但足以使岳不群等人相形见绌。陈家洛叫人喜欢不起来,即在于他的正气并不那么浩然,伟岸的内里阻塞着偏狭软弱的病灶。倒不如根本不像做好人的韦小宝,在油滑流氓的嘴脸之下,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真性情,既没有对不起过康熙,也没有出卖过天地会,说这是“正气”自然抬举了他,但至少可以称得上“智慧”;或者是“义气”,是底层生存哲学中最为推崇的美德。
此外,它还是佛家和道家的世界。道家讲究法自然以齐物逍遥,即顺应自然,率意而为。人的终极是要解决与自我相处的问题。物我偕忘,不是迷失自我,而是明了自我的所需所求,明了内心的澄澈明亮,不为外物迷惑。东方不败即是在过度追求中迷失了自己,把“物”和“我”的关系弄混了。终《侠客行》全书,金庸借石破天与石中玉的身世反复追问着“我是谁”的问题。《笑傲江湖》则将这股洒脱率性写在了书名上。不单令狐冲、任盈盈、任我行,在看似邪魔的轨迹上走出了逍遥的弧线,黄霑为其电影衍生品所创作的歌曲,更是透彻地传递了原著的意韵神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在书生的世界里,儒释道三家是相互渗透的,这是东方哲学的微妙之处。正义与正气是为人之本、道德之基;不痴顽、不执着,是伟大的智慧;明物我、任逍遥,是一种修为或实践。三者的统一,为金庸的武侠世界充实了东方思维的底色。这是来自未曾中断的传统中国的世界观,是千百年来我们思考历史和人生的精神基调。
家国天下
金庸的武侠世界是深沉凝重的,乃至悲壮而豪迈。它是连载于快销读物的通俗小说,但没有停留于感官的消遣,而是借江湖的血雨腥风想象历史的可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金庸在重要的作品中,几乎都嵌入了宏阔的时代背景,使武侠小说荒诞不经的故事编造增添了历史的厚重。逻辑是这样的,其一,书生的儒家传统自然以家国天下为第一关注,更何况时评家的金庸须臾未曾松懈对时代命运的观察和思考。其二,武侠中事无外乎打打杀杀,而承平之世大规模的打打杀杀自然不合情理。中国历史历来就有“治乱兴替”之说,因而在所谓天下易主的乱世讲述武侠的故事,开合度更大,可能性更多,可依据的时间线和材料也更多。因而,熟稔中国历史的金庸习惯将武侠故事置入王朝易代、少数民族内迁等时间背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这不仅是讲故事的便利,更是对历史价值的思考,对侠义价值的思考。换言之,武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一己之私,最终难免恃强凌弱;唯有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才能够使武侠、武侠精神获得传颂的意义。郭靖苦守襄阳十六年,萧峰重新思考契丹与中原的关系,都是在较高的历史格局下使武侠深度介入家国天下的变革洪流。历史中的人物被安排进武侠小说的叙述,固然增加了虚构作品扑朔迷离的真实感,但更是昭示出武侠存在的意义。这是思考历史、理解历史、想象历史的可能性。
金庸的武侠小说拥有厚重的内涵,以独特的东方视角,通过对武侠世界的传奇虚构,构想了一种中国历史的可能性。如今,武侠早已成为中国文化交流传播中的符号,关联着一个国家的文化形象和气质。
这是一个老人毕生心血凝聚而成的贡献,在未来的一百年,仍将会焕发光华。(王一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