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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祖新
王小伟敢于把“回到事物本身”这一现象学的宣言当作序言的题目,其中的勇气与雄心,着实让我一惊。再翻开《日常的深处》,只看目录,也能对王小伟的心境与诉求有所了悟。从日常生活的全景式扫描,到对“空间”的单刀直入达成日常生活的哲学沉思与文化分析,最后以手机与互联网对日常生活的渗透为锚点,展开更为深入的批判性反思。三个部分紧扣“物与生活”之间的关系。
《日常的深处》 王小伟 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日常生活为“物”所充盈,但也为其所围困,在日益增高的围墙之下,生活成为围城的困守而非突围的可能。王小伟的写作,正是以敏锐的反思作为起点开展的一次突围的尝试。
王小伟的文字中,弥漫着“人到中年”的悲哀与伤感。他对“物”的注意,可能并不是出于哲学学者的职业自觉,而是“中年危机”的情绪外化,在困顿中莫名其妙地“对八九十年代的老物件表现出深沉的感念”。这种“感念”,让他意识到自己心灵的敏感,也促使他开始某些行动。当他留意到生活中的诸多物件时,感受到时间流逝带来的腐蚀。在这颗中年心灵的两端,连接着“旧物件”与“现代生活”的两极。这些“旧物件”曾是“现代生活”的许诺,隐含着对幸福与美好的召唤和期许;但是,当后者来临时,这些诺言又仿佛成为缥缈的空话,因为“现在这些东西早已实现,但我观察到他们并没有觉得生活特别美满”。此间的反差,一方面加剧了“中年危机”的心灵负荷,另一方面也迫使王小伟去深思其中的秘密。
这些“秘密”,很容易被虚化为“人生的意义”。王小伟没有受此魅惑,明言这种追问意义的行为很容易催生自大的心绪,他更愿意去“刻画人生”。所谓“刻画”,是不再先行地为“人生”或“生命”扣上“意义”的大檐帽,而是去真挚地思考: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活在当下的?这种从“为何”到“如何”的思维转变,让哲学思考转变为对内心的梳理。正是在梳理的过程中,王小伟再一次与“物”遭遇,与自己的“危机”会面,他也由此找到了自己的写作立足点,即“透过澄清物品在社会当中扮演的角色,尝试揭示我们曾经是如何生活的”。
在“中年危机”的困境中,王小伟渴望在“物”与“生活”的碰撞中,找到“人生”甚至“生活”的原初面目——那些曾被“物”所承诺又被“物”所替代、淹没甚至褫夺的企盼与希冀。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写作内蕴着从现象学到生存论的深化过程,包含着浓郁的主体论色彩,即对于“我”的关注。他的写作穿梭在时间与空间的交织网络中,以“讲故事”的方式,将哲学反思娓娓道来。
在历时性之维,“物与生活”之间的互动与变迁彰显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对于“食”,王小伟从自己的童年记忆入手,在瘦肉与肥肉的选择中,展开“吃”这一生理行为的生活变迁,从果腹的生存需求到营养的生活追求,“进步”的外表下隐含着有关“家”的危机,因为家庭聚餐作为生活中提供幸福感至关重要的细节,正在被外卖与商场取代,“食物营养主义”更是在无形中消散了“吃”所蕴含的“宇宙节奏”——“在这样的节奏下长出来的食物,味道才可能是真诚的”;至于“住”,“家”的温馨正在被购房的阴影所笼罩,演绎着从“养人”到“累人”的现代性历程,蜗牛是将“家园背在身上”,不管走到何处都能就地安眠,而对于人来说,“背在身上”的已经是沉重的购房负累,以至于忘记了“居家是一种治疗”;关于“衣”,王小伟直言衣服已经成为“一块仪式化了的布”,这种“仪式化”衍生出奢侈品,让衣服从蔽体遮羞、保暖装饰变成“心灵的奴役”;最后是“行”,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经受通勤之苦,无论是安静还是忙碌,都会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王小伟对比了田埂道路与城市道路,让思考延伸至海德格尔的“林中路”,再次申明“人在途中”的“走路”,是“人的根本存在的绝好象征”。
在对“衣、食、住、行”的历时性勾勒中,传统与现代、过去与当下的对比极为显豁,甚至给人一种感觉:王小伟是否在为逝去的时间招魂呢?若从存在论的角度去审视,我们便会知晓:王小伟并未在非此即彼的二元论中去做出选择,而是在面对二者的断裂时痛心疾首,他所渴望的,是平衡与安憩,是人在“宇宙节奏”的律动中,获得身心的舒展与精神的安稳。“物”作为人的外延,它本是工具,是人之外的客体,是生活的助力。但目前的状况是,“物”正在缩短人的延伸,并在主客体的隐秘颠倒中,将人工具化,以至于时间的痕迹都被消磨殆尽,更何谈生命的踪迹。为此,王小伟在共时性的视角中,以手机与微信为锚点,深掘“物”对“生活”的影响与塑造。比如,手机的充电时间不断缩短,这带来了便利,但与此同时,“留给人类喘口气儿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刻钟”,手机正在成为充满科幻意味的“形而上学快乐机”,贯彻着一种冰冷且坚硬的“集中控制逻辑”;再比如,分享本是一种健康的心态,一种“在一起”的内在连接,但是在微信的集体化语境中,“每个人内心深处感受到的常是微信所带来的社交负担,而不是分享的愉快”。
王小伟的所感与所思穿梭在历时性与共时性的交织网络中,兜住了“物”对“生活”的影响与塑造,更流露出自己对“家园”的殷切向往。在论述手机对生活的影响时,他特意对比了壁炉与地暖的生活场景,壁炉代表着人对生活的深刻参与,预示着人与生活之间的内在共存,“一家人既取暖,也观火,其乐融融”;在地暖场景中,人们关注的可能只是手机推送的消息以及由此所搭建的“世界”,“手机正在使得人的整个生活世界地暖化”。王小伟所期盼的,是通过“操心与辛劳”营造出的“家园”,它是经由人的切身参与而成立的空间,实现了人与空间的共在,并经由“情”的盈溢而成为安稳身心、疗愈自我的“家园”。
王小伟并不拒斥“物”,更不会反对“物”对“生活”的丰盈,空泛的“断舍离”让他感到的只是“对整个生活世界的大拒绝”。他认为“物”是“完美的时间琥珀”,人与“物”的相处为后者注入了“人间苦乐”,让它成为记忆的载体甚至记忆本身。“物”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维度中存在,人对“物”的思考,也必然镌刻着时间的痕迹,熔铸了“我”的心血。
在这个层面上,王小伟对“物”的思考升华为哲学的沧桑,因为他由“物”所深化的,是与“我”的生存紧密相关的“自己生命中的真问题”,在和“物”会面时,他都将自身置入其中,并不断扎根,直抵“日常的深处”,通达心灵的深处。(沈祖新)